上世紀70年代的一個早春，父母帶著初來乍到的新鮮與好奇，在河北昌黎火車站下了車。祖父早年出關(guān)到東北，父親遵照祖父的意愿重返老家，再筑新巢。白底黑字的站牌陳舊而落寞，在早春的風里微微搖晃，也留在父母的模糊記憶里。

很多年來，我一直將昌黎縣戲院街誤作“戲園街”，還猜測此處原有一座夜色中璀璨流光、琴聲咿呀的戲園子。聽老一輩人說，此處確曾有一處大戲院，只是隨著歲月的變遷被塵封了，后來也不知所終。然而，熱鬧并未散去。上世紀80年代，多的是一身武藝的人，吐火龍、吞銀針，紛紛從外鄉(xiāng)來到戲院街上賣藝。拱拱手，幾聲吆喝過后，四下迅速聚攏的男女老少密密匝匝圍起人墻，謀生的“場子”就此拉足了架勢。自東向西，熟食店、煙酒公司、鐘表店、布匹店、照相館、新華書店、冷飲店、糧油店沿街而立。時有鈴聲乍起，蹄聲踢踏，拉著貨物的馬車、驢車一陣響，穿過人群，揚長而去。

縣城的天空是高的，建筑是低的。民居清一色青磚灰瓦，透著小門小戶的規(guī)矩和自足。尋遍縣城，“雄偉”的建筑僅有三處，高出于縣城無數(shù)瓦檐之上，小城人說起來如數(shù)家珍。一處是煙酒公司，難得一見的玻璃門光潔明亮，柜臺下擺放的糕點、糖果、蜜餞，看得人眼饞。電影院別具一格，建筑形式醒目，一只藍白相間的翅膀直插云天。相比前兩者，國營照相館有一種異乎尋常的安靜，在那些黑白與彩色的照片之間，聽得見時間的流淌。攝影室在照相館二樓，里面的布景極其逼真，無論沙漠還是大海，長廊還是短橋，都是縣城里難得一見的美景。

仿佛一夜之間，從前場場爆滿的電影院不再是人們唯一的消遣之地。影院隔壁冒出幾家錄像廳，里面?zhèn)鞒鲭娪袄锏拇蚨仿曌阋泽@動半條街。緊隨其后的臺球廳如雨后的蘑菇般從街頭巷尾冒出來。煙酒公司不見了，大小超市隨處可見，貨架上商品琳瑯，人們手推購物車漫步其間，與其說是購物，不如說更是享受自在休閑的氛圍。大幅藝術(shù)照、婚紗照很受年輕人歡迎。專業(yè)化妝師負責造型和妝容，專業(yè)攝影師負責拍照攝影，拍個照片也成為流水線作業(yè)。外觀富麗堂皇、拍攝花樣繁多的“影樓”，其成片效果已非昔日的照相館可以比擬。

街道一拓再拓，戲院街成為步行街，老招牌讓位給新面孔，舊店鋪悉數(shù)退出時代的舞臺。取而代之的，是裝潢精美的服裝城、箱包城、鞋城。最惹眼的，是街道中心的小吃城，各色小吃一窩蜂似的涌聚過來，南腔北調(diào)的外地人使出十八般武藝，不再是耍把式賣藝，而是在鍋灶前各顯神通。走在街上，目之所及，到處是林立的樓房與建設(shè)中的樓盤。從前的青磚瓦屋、黑漆木門，早被層層疊疊的居民樓取代。我棲身的小區(qū)，電梯直達二十六層。如今的孩童，再也不會為高樓而咋舌。

這樣一座尋常的縣城，從來沒有人以古城相稱，小城亦從未以“古”自居。然而，哪一座城，不是從時間里脫胎換骨，延續(xù)至今？且說繞城半匝的碣石山。建安十二年（公元207年）秋，曹操東征烏桓，凱旋途經(jīng)此處，一時心潮澎湃，揮灑出豪邁雄壯的《觀滄?！罚骸皷|臨碣石，以觀滄海。水何澹澹，山島竦峙……”千年后的今天，城中居民過著柴米油鹽的小日子，安逸、自足，極少想起這座小城還有這樣一段光輝的往事。

古塔寺街——單看街名，一座古塔就呼之欲出。據(jù)載，佛塔始建于金代，名為源影寺塔。塔高四十米，共有十三層，每層的八個角均系有銅鈴，每于風中搖曳。有一年夏天，人們紛紛跑到位于縣城中心的塔下一看究竟，起因是有人發(fā)現(xiàn)每至傍晚，塔頂就會騰起陣陣煙霧。有關(guān)部門查證一番后揭開真相，那神秘的煙霧，不過是密集飛舞的蠓蟲，不必大驚小怪。人們虛驚一場，各自回家了，但這穿越歷史風塵的古塔，卻一直讓小城人心中牽掛。

推開我家的北窗，蒼茫的碣石山仿佛抬腳即至。它如此古老又如此年輕。每年春天，綠草、翠柏，連翹、迎春，熟悉或不熟悉的樹木和花草，明艷艷、鮮亮亮，蓬勃潔凈有如新生。源影寺塔默默俯瞰，一陣風過，似斷似連的鈴鐺聲恍惚串連起小城的過去、此刻與未來。一代又一代，那些早已沉寂的名字，曾經(jīng)奔波勞作的身影，似乎從未走遠，他們和我們一起，經(jīng)歷著、體驗著、沸騰著。縣城的變與不變，古老與嶄新，消失的與出現(xiàn)的……每每念及，都令我心潮翻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