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類對大自然的不解與困惑,在我看來均可視為大地造物的藝術(shù)。山何以高?水何以流?草木何以生長?星月何以閃光?敬畏這一切的大地兒女們,感受之,慨嘆之,想象之,遂有初民時代無比美麗的神話、傳說。后來有了種種科學的解釋,如泰戈爾所言,“繁星的韻律可以用圖表在教室里闡釋,而繁星的詩歌只在心靈與心靈相晤的沉寂里,在光明和黑暗的交匯處。在那里,無限在有限的額頭印下了它的親吻,在那里,我們可以傾聽‘偉大的我’的旋律。在莊嚴的管風琴里,在無窮的簧管里,無限和諧地奏鳴著。”能夠得此親吻,感覺無限和諧的奏鳴,又能為繁星詩之歌之的前提是愛,是“我的心突然充滿了愛,告訴我這世界與我的心靈同在,難道我不會感覺到陽光更明媚,目光更幽靜?”
泰戈爾說得好啊,“自歷史的黎明起,詩人和藝術(shù)家們就將他們心靈的顏色和旋律,傾入了生命的大廈。我深知,大地和晴空織上了人的思想的纖維,人的思想亦是宇宙的思想。”宇宙有思想嗎?宇宙何思何想?老子說:“人法地,地法天,天法道,道法自然”;又有先哲謂“天人合一”。人在天地間,“天垂象,圣人則之”。人生一世,草木一秋,當雨則雨,該風則風,云卷云舒,花開花落,說的是人生也有涯,而人類永遠在追求圓滿的思想。泰戈爾告訴我們,“假如這不是真的,那么詩歌就是虛構(gòu),音樂就是欺騙,緘默的世界會把人的心靈驅(qū)入絕對的沉寂中”。
比起泰戈爾所處的時代,科學正在以更加炫目的技術(shù)控制人類,大地面臨著空前的生態(tài)災(zāi)難,人類面臨著拷問:“誰為大地執(zhí)言?”所有執(zhí)言者面對的是鋼鋸斧子、推土機和水泥大壩,他們的聲音也極微小,在物質(zhì)的重重擠壓下,在一切只追求經(jīng)濟利益的年代,這些微小的聲音所代表的思想都是“宇宙的思想”。因為這些思想是從心靈流淌至筆端的愛與敬畏的交響。其聲細小,其音悠長,何以細小而悠長?它已匯入宇宙成為天籟。親愛的朋友,假如你用詩一般的語言和旋律,傾注于天地之間,躍動于森林河川,你發(fā)出的聲音便是天籟之音了。你不必為聲音細小而惆悵,用不著因轟鳴而煩惱,因為大音希聲。你還得看當今世界難得的寧靜,以及印記于心、隨時可以撫慰的風景。會有造物的叮嚀傳來,“你當和眾人分享,會有風吹移著你的寧靜和風景,你不知風從何來,但它總會春移人間”。
是什么伴隨我們的一生?是風,只需回想少小時代的風。在我們不知泰戈爾,不識天籟之音時,風便如同一粒種子,種在了光明與黑暗交匯處的沉寂中了。童年的風有溫柔的也有寒冷的,但無論溫柔還是寒冷,那是帶著童真的圣潔的風。秋霜之后,崇明島上的風先是把蘆葉吹黃,將蘆花染白。到夜間時有大風。我和母親居住的茅屋在崇明島西北角,村里的農(nóng)人大多住這樣的茅屋,浩浩蕩蕩的西北風便在繁星閃爍下穿越。農(nóng)人的茅屋是用蘆葦堆砌起來的蘆笆墻,有縫隙,于是風穿墻而過。每到這樣的夜晚,我便等待著風的來臨,聽風穿墻。在這之前,還可以看星星。為采光,茅屋頂上固定有一塊玻璃,鄉(xiāng)人稱之為“明瓦”。目光透過明瓦,童心便也透過明瓦,和天上的星星交集,星星眨眼我也眨眼。風來了,風不僅穿越蘆笆墻,而且還“唱歌”,隨風勢大小時高時低,時斷時續(xù),類似蘆哨。
秋風好動,時勢所趨也。倘不是秋風浩蕩且有寒意,何來四時更替、秋收冬藏?秋風有情有信,到時必至,崇明島上的蘆葦蕩由青變黃,搖曳著蒼茫無際的雪白蘆花,有鶴鳥歸來,天上翅膀云集,它們在蘆葦蕩中稍作休整,銜柴草筑愛巢,有潔凈的水,有野草的果實,還有貝類小生物作為美食。當那些天使的翅膀飛離,農(nóng)人會翹首而望,而這些天使則盤旋著報以“嘎——嘎”的鳴聲。人鶴惜別,心有戚戚,人依萬物也。如《詩經(jīng)》所云:“鶴鳴于九皋,聲聞于野。魚潛在淵,或在于渚。樂彼之園,爰有樹檀,其下維萚。他山之石,可以為錯。”
然后是紛紛揚揚的雪,小麥、油菜、野草,有雪被覆蓋,田野皆白,湮沒了田埂路,農(nóng)人知道這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。當嚴寒的季節(jié)過去,清明將近,我會趴在河溝岸邊,看剛剛出土的蘆芽,以及蘆芽出土時周邊裂開的碎土,會聞到蘆芽尖上從大地深處帶來的清香。喜愛這清香的,還有村子里的大狗小狗,它們在溝岸邊狺狺梭巡,嗅著春的氣息。鄉(xiāng)野彌漫著愛,用不著言說,從地里生長出來的那種愛,人和狗目光流盼中的愛。在這生長愛的土地上,因為蘆芽出土,我甚至看見了自己的出生,以及大蘆蕩帶給我的榮耀,榮耀其實是一種責任,多少年后讀到了西塞羅的話:讓高尚的思想充滿你的心靈。
秋風蘆葦雪引領(lǐng)我嘗試著生態(tài)文學創(chuàng)作,當我面對一根草、一棵樹、一片荒野時,我第一次欣慰地明白:我無桎梏,我已經(jīng)完全擺脫了人間的各種桎梏。我和草木流水的傾心交流,已經(jīng)成為大自然的一個小小的細節(jié)。依草木根,我的思緒可以深入地下;因江河水,我的筆觸能夠推波助瀾。自認為萬物之靈的人類離得開森林、流水、土地等萬物嗎?我感受著大自然的愛與高尚,也得到了愛與高尚?;仞伌蟮貢r,便生成了我的語言和文學——“我們共有一個地球母親”。
徐剛,上海崇明島人,畢業(yè)于北京大學中文系,青年時期以詩歌、散文成名,著有《徐剛九行抒情詩》、《秋天的雕像》等。自1987年寫《伐木者,醒來》始,徐剛潛心于生態(tài)文學創(chuàng)作,由森林而土地而江河,行走于大漠荒野,出版了《守望家園》、《中國:另一種危機》、《中國風沙線》、《大地書》、《荒門》等生態(tài)主題文學著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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