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章 家族戰(zhàn)事
黃土崗上,神秘而寂靜的灌木叢里,突然哨聲喊聲大作,塵煙四起。一只鹿昂著首,奮飛四蹄而去。群犬狂狺,緊隨其后。哨聲喊聲壓過來,原來是山中一伙剽悍少年在圍獵。為首的,正是姬發(fā)。格子布襯衫筒在西褲里,昂首而吼,如獅嘯,不時有灌木在腳下被踩斷,英姿勃發(fā),平常而又神奇。
天晚,姬發(fā)身上帶著一股青山綠水氣味而回,聽見大門內(nèi)有娘兒的腳步聲,故意變了個陌生聲音問:
“家里有人么?”
“沒有?!?/span>
姬發(fā)哈哈大笑,一腳踢開門,餳澀著眉眼說:“臭娘兒,你算啥呢?大約算這家里看門的小母狗吧?”娘兒也笑道:“我當(dāng)是誰?呸,沒個正經(jīng)!”
飲食男女,夜來男子野性地翻卷著女子的焦處,女子溫?zé)岬劁欀凶拥目侍?。曲意纏綿,銷魂蝕骨里,只覺活著真美。夫妻倆相約,再怎么也要把人活成丑老婆爛老漢。
第二天,姬發(fā)沒有像平常那樣早早起來去跑步,困睡不起。他睡相歷來不好,身子露在被外,卻被角蒙著頭。大叉開四肢仰躺的身子,膚色美若流金。太陽已半竿高了,光線由老式的雕紋花格窗戶柔和地灑進(jìn)來,他才打著哈欠,懶洋洋地穿衣,身上的肌肉一抖,如水波一樣動蕩著。小娘兒待他下炕洗嗽畢,恭恭敬敬捧著一個紅漆方盤進(jìn)屋,放在炕中間,親切地說:“吃!”姬發(fā)蹴在炕上,學(xué)著她捏細(xì)嗓門,嬌聲嬌氣地說:“吃!”小娘兒笑罵著“死鬼”,坐在炕沿上,且吃且話家常。嘴被吃飯和說話占著,兩人就用眼睛來笑,真是顧盼有情。
炕圍是萬字不到頭黑邊藍(lán)底藻花貼墻紙,結(jié)婚時的那個大紅“喜”字,還好好地貼在墻上??唤钳B得整整齊齊的緞被上,蒙著有大團(tuán)大團(tuán)線勾荷花的蒙被。炕上鋪著家織的藍(lán)底粗疙瘩布單子,四角用銅錢別在雪白的葦席縫子里。
姬發(fā)大大地陶醉于這居家的親切情調(diào)中。
乾坤通順,少男少女的眼光,讓人看著刻骨銘心地晶澈。
斜陽草樹,尋常巷陌里,單調(diào)的山里人生活,他們卻一點也不覺乏味。整個世界,都在他們心目中神秘神妙神奇,光燦奪目了。
無論輕重活,姬發(fā)總搶著干,只覺心也靈,手也巧,干什么都得心應(yīng)手。小娘兒則天天變著法兒做飯菜。姬發(fā)的臉蛋,又飽滿、紅潤起來。
春燕結(jié)婚了。山里不興男女同學(xué)禮尚往來,所以姬發(fā)沒有參加她的婚禮。聽說她作為新娘,那日竟喝醉了酒,大哭大鬧,鬧個親戚不歡而散。好多日子,山里人都把這當(dāng)笑話講個津津有味。姬發(fā)當(dāng)然知這與自己有一定關(guān)系,但也沒放在心上。自己從沒真正向她表示過愛慕,她一廂情愿,只能自找苦吃,沒有法子。
姬軍終于考上了軍校,但沒有像姬槐考上大學(xué)那樣,給姬發(fā)心理造成很大刺激。“人比人,氣死人”,他不想跟人比了。
芳珍則很輕易就考上了大學(xué)。寄來錄取通知書的,是她第一志愿所填的學(xué)校——陜西師范大學(xué)。姬楊雖然很想念妹妹,卻舍不得花路費,沒有回來送行,只把錢寄了回來。煤礦不景氣,根本談不上發(fā)獎金,工資也拖幾個月才能發(fā)出來。大多數(shù)臨時工都被辭退。不過美男子和美女子一樣,容易有好運。他讓人看上去賞心悅目,又極吃苦耐勞,所以被留了下來。小伙子省吃儉用,還常去賣血,寄回家的錢,是真真正正的“血汗錢”。當(dāng)然,家里人不會知道這些。他給家里的信總是說自己“一切都好”,要弟妹們“安心念書,不要愁錢”。
芳珍走時,姬發(fā)夫婦送了她二百元錢。另外,她的鋪蓋,也全是小娘兒的嫁妝。
正如一首流行歌所言:“一個人的世界浩浩蕩蕩,兩個人的世界碰碰撞撞?!边@位小娘兒,當(dāng)她心不在姬發(fā)身上時,視自己如在姬家做客??腿嗽谥魅嗣媲?,總是有所保留的,所展露出來的總是自己好的一面。當(dāng)她的心終于落到姬發(fā)身上后,好的一面展露得更充分,但既已不視自己為客,而是這家的女主人,在自己的家里也不必有所保留,于是不自覺地也露出身上的毛病來。男權(quán)世界,女主內(nèi)男主外,生活的局限,使山里女人常常斤斤計較,很難做到心胸寬廣。姬家的小娘兒就雞毛蒜皮常常大驚小怪,而真正的大事她卻視而不見,漠然處之。不識字無法讀書倒也罷了,電視也不看,一無所知,只會說張家長李家短、油鹽米醋。姬發(fā)說山外的人怎么樣怎么樣,她卻把他當(dāng)成了個好說癡話的大男孩,動不動就嘲笑。也正因為把他當(dāng)成了個大男孩,事無巨細(xì),什么她都管,什么都得聽她的。不聽就是不把她放在眼里,就要委屈、抱怨、發(fā)火……隨著時日的變化,娘兒也變了。不過戴假面具的人才無變化,真人常變化。娘兒正是真人。
姬發(fā)在沒有得到她的心時,近在眼前卻不敢真正接近她,對她便幻想多于真實,如霧里看花,越看越美,越看越神秘。得到了她的心,接近并熟慣了她,迷霧也就一風(fēng)吹散了,他看到了真實的她,不過一個平常的山里女人,如此而已。況且他生來落拓不羈,不愛受約束,被她什么都管著很不自在;既不得自由,與她天天守著又沒有多少共同感興趣的話可說,他便覺乏味和不可忍耐了;“見多自成丑,不待顏色衰”,她那讓他著迷的外表,也漸漸失去了新鮮感。于是,他對她的熱情,在持續(xù)降溫。
生活從表面看,似乎雜亂無序,煙云無定,其實是有序的。幾乎每一對夫妻,婚姻都有個危機期。姬發(fā)不到二十歲就結(jié)婚,“來之既速,去之則迅”,他必像那些早戀的少年一樣,得不到時熱得狂,得到后又冷得快。于是,這一對夫妻的婚姻危機期,早早地來臨了。
小娘兒適應(yīng)不了姬發(fā)的不切實際或者說浪漫,但他那另類另樣的感覺,總給她新鮮和激情。他相對于她的有文化,使他在她心目中充滿神秘。他既瀟灑英俊,又是個剛男勁漢,讓她離不了他,無限依戀他,渴盼他永遠(yuǎn)和她如烈火干柴,如膠似漆,難分難舍……總之,她對他感情越來越投入。因此她的日子,一會兒在天堂,一會兒在地獄。當(dāng)他對她渴欲愛的感覺遲鈍甚至厭煩的時候,她就跌入了地獄。而當(dāng)他對她曲意溫存的時候,她又進(jìn)入了天堂。隨著進(jìn)入天堂的感覺漸少,進(jìn)入地獄的感覺漸多,她恐懼、惱火了。她才二十剛過幾年,他就厭煩她。“女人三十豆腐渣”,她三十歲時,他才二十六,那時他不知更有多憎惡她哩。來日既讓她覺不可靠,她便常無端吹毛求疵,毫無理由地發(fā)脾氣,大吵大鬧。他跟村里哪個年輕女人說過話,她更像偵探一樣,設(shè)法打聽出他們說的是什么話。如果是在逗趣,她便認(rèn)定那女人在勾引自己的丈夫,見了面輕者夾槍帶棒,指桑罵槐,重者干脆辱罵、廝打,甚至要跳崖上吊喝毒藥,死給人家看。姬發(fā)本來這一段時間還是清白的,經(jīng)她這么一捕風(fēng)捉影,反倒有口難辯了。村里人對桃色新聞興趣濃厚,一時說三道四,議論紛紛。年輕女人既怕她,又怕落個說不清,見了姬發(fā)故意不拿正眼看,更別說理了。無疑,這使姬發(fā)對她異常惱恨、憎惡、疏遠(yuǎn)、冷淡。反過來,也加深了她的痛苦,報復(fù)他更過火。兩個情人,幾乎已成一對仇人了。姬發(fā)堅決要求離婚。她極怕失去他,又無計可施,絕望得要死。真是老天給了她一根救命的稻草,她突然嘔吐不止,到醫(yī)院一檢查,是已懷孕三個月了。
對于姬家來說,沒有比孩子更重要的了。離婚的事,姬發(fā)已閉口不提,而且變得寬容、忍耐起來,竟設(shè)法逗娘兒開心。據(jù)說孕婦情緒愉快,生的孩子便健康、聰明。
一個女人,要想在自己所愛的男人心目中位置牢固,不靠自身,而寄希望于給他養(yǎng)個白胖小子,是最不可靠的。然而,娘兒卻以為自己這下有靠山了。
那個有幾分先鋒味的山村女青年武春燕,一直都欲取而代這娘兒為姬發(fā)媳婦。
武春燕對姬發(fā),可謂一往情深??上ЪОl(fā)僅視她為老同學(xué)而已,見面偶爾開開過火的玩笑,也是因為她本身鋒芒畢露,從來沒動過真情。春燕是在姬發(fā)娶了娘兒,無望之下,“破罐子破摔”,嫁了二小的。原先她想,這輩子不求愛情,嫁個無知又沒脾氣的“老好人”,做事男人管不住,可以放開手腳就行了。然而她如果是臉皺巴白發(fā)老大娘一個,也就和二小沒愛情得過且過湊合下去作罷。如花似玉二十剛出頭,少活還能活五十年,半個世紀(jì)之久,沒有愛情,她怎能忍受呢?“相見容易相處難”,成天面對那個沒有靈氣,語言呆板,情感澀滯,乏味無聊,一副死也不興奮神態(tài)的男人,她很快就厭惡得要命。她管不住自己,她就是愛姬發(fā),就是想做那破銅釘大門里面的女主人,就是渴欲得到真正的愛情。于是,她“身在曹營心在漢”,一個心思給那姬發(fā)設(shè)造起情羅愛網(wǎng)來。
破銅釘大門里面的女主人,也正在給春燕制造著乘虛而入的機會。
為人,弄性使氣,不如意事便常有,煩惱也便無盡。小娘兒有了身孕后,對姬發(fā)在小事上愛挑剔的毛病,更是變本加厲。她自己煩惱,姬發(fā)的忍耐也又一次快要崩潰了。
這日,姜老爺子來看女兒。姬發(fā)從地里回來,像沒看見一樣,端著狗食盆子到后院去喂狗,忽然,他意識到自己又犯下不可饒恕的罪過了。亡羊補牢,或者為時不晚,他趕忙出來,問候老爺子。老爺子倒沒在乎,娘兒臉色卻很難看。
吃過飯,送走了老爺子,娘兒便抄著圍裙站在院當(dāng)中吼:“我爹是叫化子,白吃你的飯來了,你給他橫眉冷臉的?他巴巴結(jié)結(jié)的,背了一袋子黃米,老遠(yuǎn)送了來,女婿倒像個做大官的樣,進(jìn)了門問也懶問他一聲?!奔Оl(fā)提著斧子正要去劈柴,忙笑道:“多大個事兒,你也上火。火氣太大了!我不是問過他了么?就是沒問,‘親不見怪’,他是我丈人,也犯不上計較?!蹦飪郝犓?jié)M嘴道理,越來氣,道:“好,好,‘親不見怪’!等你姐夫來了,我也給他拉著驢臉,理都不理,我看你高興不高興。”
也是姬發(fā)不該,想怎能把那花腸糟老頭跟自己最尊重的姐夫扯在一起,冷笑道:“你爹能跟我姐夫放在一個秤星上嗎?我姐夫一輩子對老婆忠貞不貳,你爹勾三鉆四,害得你得了疑心病,成天對我疑神疑鬼,我都快叫你疑成精神病了。我就看不起你爹,老不正經(jīng)!”
父親的毛病正是娘兒心里最疼的一塊疤,碰不得。姬發(fā)偏要碰,她又窘又急,急不擇言,竟針鋒相對,臭罵起了姬發(fā)的父親,還有校長。姬發(fā)吼:“我爹早死了,我姐夫也沒得罪過你,少作踐他們!”娘兒也吼:“你得罪了我,就是他們得罪了我。你罵得我爹,我就罵不得你爹?你姐夫不養(yǎng)你,我就沒有這一遭。他養(yǎng)下了你這臭男人,就是得罪下我了?!?/span>
姬發(fā)從牙縫里道:“天底下哪有這號胡拉筋亂扯皮,糨糊腦瓜的女人?醋壇子,潑婦!我當(dāng)初把眼睛瞎了,哪來那么大的勁頭要娶你?我這一生,誰也沒敢在我面前罵過我姐夫半句。你膽敢再罵他,小心我不客氣!”娘兒彎著腰道:“我爹不正經(jīng),你就正經(jīng)了?我知道你厭我了,想另尋新歡。呸,‘請鬼容易送鬼難’!我就是醋壇子、潑婦,非纏下你不可。當(dāng)我怕你了?天王老子我也敢罵。養(yǎng)出了你這號花腸臭小子,你姐夫正經(jīng)個屁!假正經(jīng),準(zhǔn)心里滿是男盜女娼!”
姬發(fā)簡直氣瘋了,忽然一掄手,颼一聲,斧子直朝娘兒頂門骨飛去。多虧娘兒眼尖,頭一閃,斧子擦耳落地。咚一聲,干硬的地面被砸出寸把深的坑來。娘兒大驚失色,兩手扎煞在胸前,不認(rèn)識似的望了他半晌,才哆嗦著嘴唇說:“你下得了手。魔鬼!”轉(zhuǎn)身進(jìn)屋,坐在炕沿上,放聲大哭。近來鬧仗,都是姬發(fā)最后低聲下氣賠罪。今日他偏不“熱臉去貼冷屁股”,镢頭一扛,去了地里。
姬發(fā)只悶頭走路,沒看見春燕正騎自行車迎面蕩悠悠而來。那娘兒一咬嘴唇,狠蹬腳踏,照直向他沖去。他發(fā)覺了,敏捷地一躍閃開。車子倒了,春燕沒倒。她穿著山里女子還不興穿的西裝,越顯得身段苗條,亭亭玉立。雙目開合如閃電。腦后一個燙得松松的垂髻。眉彎彎的,分明修過。粉紅的臉蛋,鮮紅的薄嘴唇,也分明涂抹過什么,潤潤的,香艷十足。姬發(fā)卻不為其所動。此刻他討厭所有的女人。難怪孔夫子說“惟女子與小人難養(yǎng)也”,女子只可當(dāng)一朵花遠(yuǎn)觀,不可走近。就像家里的那女人,一走近就成一壇爛柿子醋了。他很懷念成親前的日子,家里沒那個多事的婆娘,自己想怎么就怎么,自由自在,自得其樂。春燕也不過跟那婆娘一個樣子。于是他冷淡地說:“眼里沒人哇?見鬼!”
春燕似笑非笑道:“我愛的人不愛我,感情受挫,相思成狂,‘氣蒙眼’了?!毙『恿魉粯勇约贝俚告竸勇牭脑捖暲?,明明有一股叫人戰(zhàn)栗的幽怨、悒郁味兒。姬發(fā)裝腔作勢地哈哈大笑,道:“白氣!我就是不愛你這油腔滑調(diào),你愛我是剃頭擔(dān)子一頭熱。別再愛我了,老同學(xué)!‘嫁雞隨雞,嫁狗隨狗’,嫁了二小,你就學(xué)著愛他去吧!”
春燕肆無忌憚地從上到下打量著姬發(fā):軀體高大壯實,線條優(yōu)美。黑紅粗大的喉結(jié),輕輕滾動著。剛硬、緊繃、富于性感的嘴唇一角,是挑釁性的微笑。高高而端挺的鼻梁,是中亞人的特征。黑白分明,分外好看的眼睛,閃爍著捉摸不定的光芒。這是她心目中最標(biāo)準(zhǔn)的男子漢。這男子漢的魅力,總使她無法自控。
春燕的眼光,讓姬發(fā)心里怪怪的?;貞浛偸雇盏臅r光,添一層美麗的光暈。但如果讓他真回到往日光棍一個的生活里去,他必又會覺難以忍受。男人永遠(yuǎn)需要女人,這是生物的本能。家里的女人因瑣碎屑小惹他煩惱的時候,這個跟家里的女人截然相反的女人,便給他一種闊大和爽快感。這感覺一冒出心頭,他就竭力壓抑著。他從沒想過要換一個女人,于是忙道:“先走一步了?!边~開長腿轉(zhuǎn)過山彎,卻在山彎她看不見處,腳下踢踏出了一陣悅耳的聲響。
春燕感覺出他對自己的防線有所松動,不失時機又發(fā)起了進(jìn)攻,喊:“你倒馬蹄刨起地來了!人不是馬,憑什么要給自己上個套呢?馬乏了,也松開套,讓打個滾。你這小兒馬,套入家的大轅幾年了,就不能松松套嗎?”說著便移步向山彎那邊。姬發(fā)趕忙收緊防線,吼:“小母馬,你馭住!老子在撒尿哩?!彼窃诟嬖V春燕更是在警告自己,并且不無虛偽地道,“你說得漂亮。我家的娘兒,沒你這樣的口才、靈性。比你,她倒是笨馬了。她那笨馬、母馬,為姬家拽邊套,一年三百六十日下死勁拽。我這駕轅的兒馬,倒松開套打起滾來,姬家的車不翻了?松套容易。松了套,我還有臉面對那一雙養(yǎng)我的人嗎?他們可是正派人。就是他們?nèi)莸孟挛?,我也無地自容?!贝貉嗬湫Φ溃骸皡柡?,又要顧家,又要做正派人!我敢說,大高中生姬發(fā),沒有上清華的那老夫子的涵養(yǎng),遲早會跟大文盲山婆驢嘴狗臉的,等著瞧?!闭f完一甩頭發(fā),上了自行車,蕩悠悠離去。
回味著春燕的話,回想著自己剛才說的話,姬發(fā)覺那話要讓自己再說一遍,準(zhǔn)會把舌頭咬疼的。
1987年夏收時,一種用手扶機帶動的簡單、小型的收割機,開進(jìn)了山里。雖然還不能一下子把麥子變成顆粒,但姬家往年需要揮鐮割兩天的責(zé)任田,卻只用了一個多小時就全放倒了。祖輩揮了幾千年的鐮刀,只在地角揮了幾下,就棄而不用。機械一定程度解放了人力,這年夏收,姬發(fā)夫婦和來幫忙的七嬤,都覺比往年輕松得多。老年的武七嬤,依然一到收麥,身心就處于沖刺狀態(tài)。攢了一身的力氣沒使出多少,老太婆很不痛快,又去幫武家她的那些侄子們。不缺吃的了,還看重莊稼,這是一種社會責(zé)任感。古來農(nóng)人這種責(zé)任感就是很強烈的,只是近幾年,在拜金主義的沖擊下,一些人喪失了。
收罷麥,娘兒便套著牛犁地,準(zhǔn)備種秋。恰好姬老人回來,到地里一看說:“這是把式使出來的地呀!”娘兒笑道:“咱娘手巧,咱也就做的一手好針線。咱哥田里是好手,咱也就使地是把式?!?/span>
“娘家有哥,心里踏實。發(fā)子先不敢欺負(fù)你。想你大姐,沒娘家哥,發(fā)子當(dāng)初又小,全憑自家剛烈,才沒在武家受欺負(fù)。當(dāng)初武家的親家公尋見我,罵道:‘太親家公,你養(yǎng)的那不是孫女,是一條母老虎?!艺f:‘親家公甭罵,聽我老漢講理。如今我孫女也給你生下孫女咧。我孫女是母老虎,你孫女是什么?這不你自個在罵自個嗎?不是我老漢偏心,我的孫女,剛烈歸剛烈,通大道理,是正氣人?!?/span>
“孫子和孫女,看來老爹偏心的是孫女?!?/span>
“手心手背都是肉,刀割哪兒都心疼?!?/span>
?。牐牞F(xiàn)實在迅速變化著。山中的時髦少年姬發(fā),豈肯滿足現(xiàn)狀,翻版祖祖輩輩那幾乎一成不變的命運?他渴欲人生多些現(xiàn)代情調(diào),而這需要錢,需要富裕。開春的時候,他就和大春、二春搭幫到內(nèi)蒙古去販過馬,落了個不賠不賺。后來在鎮(zhèn)上開了個羊肉館,不到一個月就關(guān)門大吉。收罷麥,他用自行車帶著兩紙箱成衣,逢集便去鎮(zhèn)上擺地攤,也落了個兩手空空。娘兒心里,除覺他花腸子、看不起自己娘家親人外,如今又覺他還是個“倒灶子”。她是窮慣了的,容易知足,覺一心侍弄土地,能吃飽穿暖就可以了,犯不上去“瞎折騰”。姬發(fā)一賠再賠,她便成天唉聲嘆氣,向人訴說跟著他“沒指靠”。一有機會,她就向他說風(fēng)涼話,冷嘲熱諷。加上老是疑他跟誰家女人“有一腿”,晚上遲回來一會兒,就盤三問四,沒完沒了。姬發(fā)賠了錢心里就不好受,她又這個樣子,心里的滋味可想而知。起先不理她,任她絮叨。然而老是絮叨,就不免叫他耳煩,忍不住給她幾句。誰知一句會引出她幾十句來,只好一打了之。打又招來一堆為她打抱不平的。姜家的人不說,校長夫婦也來教訓(xùn)他。他真是四面窩氣。有一次,七嬤還打了他一頓。他氣得簡直想死。老太婆走的時候,又罵罵咧咧把他扯到?jīng)]人處,卻和顏悅色道:“不就賠了些錢嗎?她也真是,沒完沒了?!煊胁粶y風(fēng)云,人有旦夕禍?!?,活這一世,什么事不會遇上?難道不活了?好孩子,你還想做什么生意?姐給你錢?!奔Оl(fā)潸然淚下,道:“這陣沒心情,過些時候再說?!?/span>
?。牐犛幸惶欤珠_火了。姬發(fā)瞪著娘兒吼:“我才二十二,你非要我變成個走路也小心翼翼的娃娃老頭不成?”娘兒也吼:“你是娃娃,我老了。我早就知道,你嫌我比你大?!奔Оl(fā)嘆道:“說這個,又扯上了那個,真是驢唇不對馬嘴!好了,好了,我跟你扯不清。要老這樣,還是孩子不生了,咱們離婚吧!我也就不惹你生氣了,你也就不惹我厭煩了,兩好?!?/span>
?。牐犇飪嚎薜溃骸斑@話你到底又說出來了。我知道,半年沒說,我肚子的崽沒出來,這話在你心里憋得都快生出崽來了?!瓿跻粨Q新衣’,不離舊的,咋換新的?我叫你離,我叫你換!”挺著大肚子撲進(jìn)放廢物的房子,舉著農(nóng)藥瓶子要喝。姬發(fā)更生氣,又怕她一時賭氣,真出了意外,不得不忍氣吞聲,給她做小賠罪。
一波雖息,陰晴不定的日子卻無變,冷不防就是大風(fēng)暴。
姬發(fā)以刀子逼得的愛情,就像一囤糧食一樣,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,囤的空缺越來越大,只怕有一天要剩下個空囤了。眼前他就煩夠了,累透了,在心里說:“我還想人活個心靜氣和,事干個地廣天闊哩。跟了這么個老婆,別說干事了,我怎么活呀?”
娘兒自己,也感覺成天活在水深火熱之中。這個女人和姬發(fā)的組合就是這樣,真處在苦難中,她最能負(fù)重,最能犧牲。但平平常常的日子,她卻受不了,焦躁、憂愁、痛苦,成天感覺像自己正在受難。這個女人的愛與恨,也是致命的。她自己就一再嘆道:“我這一輩子,怎么心死在了他身上呢?遲早,我這心會害死我的。”
春燕也如姬發(fā),做個什么事二小都絮叨。但二小怕春燕,她一聲厲喝,他就閉住了嘴。待春燕心靜氣和了,他又絮叨。春燕只是煩,并不像姬發(fā)那么動大氣,事情想怎么做還怎么做。
就在姬發(fā)搗騰的同時,敢為人先的春燕,也在搗騰。屢敗之后,她承包的一個磚窯,終于掙了萬把元。當(dāng)時在固塬,“萬元戶”就是大款。一下子,春燕成了眾人矚目的“款姐”了。她把自行車送給了還在上中學(xué)的弟弟,新買了一輛“嘉陵”輕騎。有事沒事,常愛騎著從姬家門前風(fēng)掣電馳而過,未免有些輕狂。正如春燕所說,姬發(fā)不是校長那種面對各種誘惑能沉得住氣,甚至雷打不動的人,春燕讓他早看個眼熱,只想甩開膀子大干一場,好風(fēng)光出眾。
一日中午姬發(fā)趕著牛車,把門前積的糞送到了地里。他家的糞耙斷了刺,借的是姬楊家的。還糞耙回來,路過村巷時,有幾個老爺子正在北墻底下歇著陰涼“開老碗會”。身體機能的衰退,使得他們身上到處都不舒服,影響到心理,便覺什么都不順眼,都不如他們年輕時好,牢騷滿腹。又仗著年老,什么話都敢直說。一看見姬發(fā),就大聲譏笑起他不會過日子,連娘兒的箱底子錢都掏空來。姬發(fā)從口袋掏出一盒“紅公主”煙,逐一遞給老爺子,又掏出氣體打火機,恭恭敬敬給點著,然后笑向一老爺子說:“五老爹,你坐過‘低塌塌’碼?知道世上還有伏爾加、皇冠嗎?可憐的老人家,人世活到七八十,活了個什么呢?不過是坐井觀天。你老人家挺硬些,把墓坑再空上十年。十年不到,這山路上,我姬發(fā)一準(zhǔn)開著自己的小汽車,把你老人家的三套車甩得遠(yuǎn)遠(yuǎn)的。”
老爺子們哄然。那個五老爹拍著膝頭喊:“呸,噙著鍘刀吹哨子——捋大嘴哩!嘴上沒毛,就會吹牛。小心把天吹出個窟窿來了!”姬發(fā)冷笑道:“嘴上有毛又怎么樣呢?”
他認(rèn)為胡子是一把草。胡子越長越草包。這些長胡子短胡子大胡子小胡子山羊胡子的老爺子們,久經(jīng)世事,謹(jǐn)小慎微,循規(guī)蹈矩,瞻前顧后,得到一匹好馬就是一生的豐功偉績,平安活到七八十歲,自己過的什么日子自己都不知道。他姬發(fā)就要做這巖石環(huán)繞的貧困大山的反叛,就要把全新的生活方式帶進(jìn)山里,讓這些心滿意足捋胡子歇陰涼的老爺子們,知道知道世上還有另一種生活。只是忍了幾忍,這話沒有說出口。畢竟他們是長輩,他不好意思太奚落他們。
回到家里,只見二女子正兩手抱腹,和娘兒對面站在院里,拉著長聲說針頭線腦。他徑直取了家具,便往大門外走了。二女子一努嘴道:“嫂子瞧他,我這是進(jìn)了他家門哩,他理也不理?!蹦飪盒Φ溃骸八湍翘柕滦?/span>!”姬發(fā)回頭道:“我德性怎么了?我不敢理,母雞我都不敢理,怕老婆吃醋?!蹦飪簹獾贸艘豢凇6訑[著小腰道:“我大小伙子一個,跟嫂子這么親熱,你也只管吃醋么?!奔Оl(fā)吭地笑道:“你原來是大小伙子哇!我又不脫了你的褲子看,只看走手,還當(dāng)你是個母的哩?!倍幼齑洁倮细撸坪跹蹨I都快要流出來了。
娘兒指著姬發(fā),說不出話,只笑。二女子道:“嫂子還笑哩!聽你的男人,多會說話?!蹦飪汉萌菀兹套⌒Φ溃骸岸嗵澞悴皇莻€花姑娘。要不他跟你這么說話,咋怨得我吃醋呢?我跟男人這么說過話嗎?他是不吃醋。他要吃醋倒好了,顯見得心里有我。”姬發(fā)嘆道:“世上最不懂道理的人,最會滿嘴道理。懂道理的人,自己沒道理,就承認(rèn)自己沒道理。不懂道理的人,心不過針尖大,一絲兒云就打雷下雨,翻過來倒過去,都是他有理。跟那號人,理就跟一堆亂麻一樣,扯不清。”娘兒板下臉道:“這是在給我說話哩?!闭l(fā)作,姬發(fā)早出了門。
這個二女子,男人里面不見他的影兒,成天扎在女人堆里多嘴饒舌。一次惹出是非來,還讓幾個女人頂了牛頭——反綁雙手,頭塞進(jìn)褲襠,過后他仍不改老調(diào)。他和娘兒陳谷子爛芝麻說了一堆,似乎是無意間順嘴說出,早起曾看見姬發(fā)和村里一個小媳婦打情罵俏了。難說他是居心不良,不知道這種人出于什么心理。說完他一走了事,姬發(fā)可有事了。
晚飯回來,他見娘兒還板著臉,便賠笑賠罪。娘兒不茍言笑。他剛端起碗,娘兒便冷冷地道:“吃著我的飯,跟旁的女人打嘴磨牙,怕我的飯吃著也沒味兒。”姬發(fā)放下碗問:“又怎么了?”娘兒便氣勢洶洶地問起了罪。姬發(fā)沒聽幾句,就皺著眉頭道:“又是這個。有完沒完?”娘兒捂著心口吼:“你當(dāng)我是面揉的娘兒?我有完的一天哩?!奔Оl(fā)待要分辯,又覺說什么也是白說,干氣沒法子,只道:“給根針,你就當(dāng)棒槌使。敬不得的東西!"便提上土槍,上云夢山老林子去打獵解煩。
娘兒正獨自垂淚,放暑假回來的秀珍,過來串門。娘兒問:
“吃了嗎?”
“沒有?;炷銈兊娘垇砹恕!?/span>
“我們的飯正沒人吃哩。人家說,我做的飯,好吃難克化?!?/span>
“剛剛吃過,說著玩哩。咋沒人吃飯?嬸娘哭什么?發(fā)叔又怎么了?”
娘兒拉秀珍在炕沿上坐下,擦了一把眼淚道:“大侄女是有知識的人,評評我們這理。人說‘姑嫂姑嫂,是是非非沒完沒了’,你大姑,倒沒說過我一句不好,他倒成天說我是不講理的婆娘。一見旁的女人他有說不完的俏皮話,一見我就虎起了臉。剛才我說了他幾句,他飯也不吃,就賭氣打獵去了。哼,餓死他,叫狼吃了他才好呢,省我多少心?!毙阏湫Φ溃骸翱梢娬媸恰疃灸^婦人心’,不管怎樣,你也犯不上盼他死呀。嫌他費心,離婚不就得了?”
娘兒也作笑道:“唉,真是‘笑話里套笑話,栽蒜收了一窩大西瓜’,當(dāng)初他要跟我好好離,我不離,誰知落了個今日這樣!當(dāng)日都沒離,今日我越不離,——辛辛苦苦過的這日子,丟給旁人,我才舍不得哩。”秀珍一撇嘴道:“過的什么日子啊?買了小汽車了?蓋了小洋樓了?還是銀行有十萬八萬存款了?把你家的蜂蜜給我化一碗來,我今晚好好評一評你們的理?!?/span>
娘兒真沏了一碗蜂蜜來。秀珍喝了一口便放下,道:“‘清官難斷家務(wù)事’,要我斷你們的家事,是在難我哩。要說公平話,就得實話實說,管不得輕重。嬸娘不許犯病!”娘兒道:“扯著喉嚨罵,我也不犯病。我就敬重你哥和你!”
于是,樸實、厚誠的秀珍,向她心上人之妻道:“在我心目中,大姑不光是真與善的化身,她身上還有豐富的文化信息量。別以為她不識字,就沒有文化。她最聰明不過,從生活這本書中學(xué)得了文化。她敢愛,敢恨,敢生,敢死,但很通達(dá),不輕易去恨和死,恨和死必要有所值。所以她即便恨了,死了,恨和死也像血一樣的凝重。她愛姑夫,則特別有大將風(fēng)度——疑人不愛,愛人不疑。她這也是真正愛著一個人。嬸娘呢,也不識字,也敢愛,敢恨,敢生,敢死。恕我不恭維,你的不識字是真愚昧,恨與死也太輕易了。恨與死,不是小事,太輕易人也就活得膚淺了。至于愛男人,你更是小家女人氣十足,疑神疑鬼,小題大做,沒完沒了。別說發(fā)叔,哪個男人都受不了?!蹦飪涸缜嗔四槪ゎ^看著房門外。秀珍依然從容而言:“發(fā)叔要見了年輕漂亮的女人,看都不愛看,那他還算什么男人?準(zhǔn)是個心理變態(tài)者,不適娶妻,只適當(dāng)和尚。娶妻分明是自欺欺人,不會愛妻子,只不過是為家庭盡傳宗接代的義務(wù)而已。發(fā)叔既如嬸娘所說,說明他是真愛女人的。娶嬸娘那么急切,說明他最愛的是嬸娘。嬸娘既不愿離婚,說明也是愛他的。愛而又疑他,倒是不真愛他了。不真愛他,他對你的愛能保持長久嗎?‘疑心生暗鬼’,你疑著疑著,鬼就來了,他準(zhǔn)就投到別的女人懷抱去了。你不可愛么,怎么叫他愛呢?”
娘兒心有所動,又不甘,回頭看著秀珍,想找出什么話來駁她,卻找不出來。秀珍道:“大姑不疑姑夫,別說姑夫是知識分子、校長,就是省長、總理,大姑也能駕馭他,到死也是他的老婆,是他惟一愛的女人。發(fā)子不過一個山里漢子,說到底也沒多少文化,嬸娘竟然駕馭不了他,而且已到失去他愛的邊緣了。難道嬸娘不該趕緊從自身找找問題嗎?”娘兒低下了頭。秀珍抓著她的手,懇切地道:“姑夫遇到了大姑,雖說風(fēng)風(fēng)雨雨,后方的陣腳卻是固若金湯的。好嬸娘,你就學(xué)學(xué)大姑吧!要真愛發(fā)叔,從今日這陣起,就別有一絲一毫疑他的心了。寬容忍讓,退一步天地寬,只要你永不疑,我敢保,他永都是你的。”娘兒默然半晌,才道:“就算我疑心大不好,我也有我的好處。日子過的再窮,我也不嫌,我就嫌他愛搗騰。生意場上,精吃精,怪吃怪,他又沒心計,哪是那場面上的料?這不,手頭有幾個小錢,也叫他搗騰精光了。我說說他,他也討厭我。難道我把他說錯了?”
秀珍笑了笑,道:“正說哩,你的小家女人氣又出來了。嬸娘已承認(rèn)自家的疑心不好,說這話,還是沒丟脫對發(fā)叔的疑心?!蹦飪旱溃骸斑@話跟疑心有啥關(guān)聯(lián)?”秀珍道:“我就不相信,嬸娘不知道‘賠本生意行家做’這話。發(fā)叔賠著賠著,就精了。他不是沒心計,這嬸娘心里也知道,嘴上故意說他傻。嬸娘從心底里,還是怕他發(fā)財,怕他一有錢不要你?!?/span>
娘兒想反駁,臉都掙紅了,卻掙不出一句話來,只好啞口無言。秀珍又道:“發(fā)叔富不得,一富嬸娘就要疑心。嬸娘能受苦,似乎窮日子好過,跟發(fā)叔不可同享福,卻可共患難。其實共患難也是虛假的。嬸娘善良,富同情心,發(fā)叔在難中,當(dāng)然對他會好的??晌腋铱隙ǎ@好久不了。難道他在難中,就不會有叫你疑心的事嗎?那時你再和他慪氣,就是給他雪上加霜了。你不除疑心病,跟他不得同享福,也不得共患難。別說發(fā)叔,無論哪個男人,最終都會對你心冷了的。嬸娘要和發(fā)叔和美,不說富了,也不說難中,眼前就該不疑他。眼前無災(zāi)無難,平平常常,本身就是福。嬸娘別庸人自擾了。抓住眼前,珍惜這個福吧!要不嬸娘煩惱無盡,發(fā)叔也凈是煩惱,煩惱積煩惱,日久就會積出個大煩惱來——兩敗俱傷,不歡而散。按說,為討你高興,我好好好,是是是,順著你說就行了。說這些不好聽的話,對我又有什么益處呢?可我不怕得罪你。你見不得我,咱們不來往罷了。苦口良藥,該說的話我還得說,只要你夫妻倆好!”
這兩個幼時同挎著籃籃拾野菜的女子,如今不光地位有了差別,言行舉止,也迥然兩樣。秀珍為了心上人的幸福,向娘兒剖心亮肝,一直說到夜深,姬峰來喊,才告辭回家。人就是這么回事,自己看不見自己的后腦勺,自身的毛病自己常不知。別人指出來,也不容易承認(rèn),倒會對別人生出反感來。娘兒送秀珍出門很勉強。她的話讓娘兒一肚子不美。不過,她的話句句入木三分,刺激得娘兒一夜沒有好睡。思來想去,娘兒不得不承認(rèn),秀珍的話自有其道理,在心里說:“那臭小子,說不定不是一個三心二意的人。就算是,我沒有把柄,也不敢亂說一氣。好吧,我權(quán)當(dāng)他不是,從此不疑他了?!?/span>
可惜為時已晚,姬發(fā)這夜回家的時候,不該發(fā)生的事,終于發(fā)生了。
朦朧月光下,云夢山的莽林里,一個背影優(yōu)美的女子,正在熏獾。獾不耐嗆,從小洞口子探出尖尖的嘴來。一看見女子,忙縮了回去,不過還是嗆得不行,很快又出來了滾圓的屁股。危險既不可避,它又不敢直面,便欲退將出來,以屁股面對。
女子兇狠、麻利地一鐵鉤下去,勾著獾屁股的肉,把它拉出來??謶秩f狀的俘虜,慘叫著,拼命掙扎。鉤子上的肉豁裂,獾正要逃命,一槍托從天劈下,獾腦漿迸出,仆地而絕。人抬起頭,四目相視。執(zhí)鐵鉤的是春燕,舉槍托的則是姬發(fā)。兩位夜獵人微喘著氣,鼻尖汗珠閃動。風(fēng)吹樹搖,身上的月光斑點,也亂晃。
春燕驚喜莫名,眼光火辣辣地盯著姬發(fā)道:“我不知道是在勾獾,還是在勾人。咱們這是狹路相逢了。真是俗話說的,‘冤家路窄’,‘不是冤家不聚頭’!”姬發(fā)如有一肚子毛毛蟲,掉頭就走,且走且道:“小冤家在家正等著門哩。你還是再勾一頭獾吧,人怕上不了你的鉤子。這輩子想拖著一條腿走路,你只管撩撥老子!”春燕縱聲大笑,道:“大高中生,說撩撥,不如說性騷擾更準(zhǔn)確些。我?guī)е坪团H猓蹅円岳贤瑢W(xué)的身份,吃喝著,聊聊天吧!保證不再騷擾你。”姬發(fā)沒吃晚飯,肚子正餓得慌,回頭笑道:“真是的,再沒有你這么厚顏無恥的女人了,什么話都說得出口!兩年多沒吃過牛肉了。只要不騷擾我,為什么不解解饞呢?”便過去,踩滅春燕熏獾的火,“別把林子也引起火了?!贝貉嘈Φ溃骸暗降资抢献o(hù)林員的后人,我可沒想到,我只想把人引起火?!奔Оl(fā)二話不說就走。春燕忙道:“失言,失言。再不胡說了。”
姬發(fā)才抱槍席草而坐,把垂在額前的長發(fā)抖到耳朵后面。春燕在他面前鋪上一方絲巾,從背包里拿出酒瓶和一塑料袋切碎調(diào)好的牛肉,擺在絲巾上,然后在他對面坐下。姬發(fā)用牙咬開瓶蓋。春燕道:“筷子只有一雙,你喂我吧!”姬發(fā)白了她一眼道:“又來了。再說這種話,我可真走了。”春燕吐了吐舌頭,輕輕自打了一下嘴巴道:“忘了,記一大過。再胡說罰酒。唉,你可真是個坐懷不亂的男人!”
姬發(fā)道:“坐懷不亂的那個古代男人,據(jù)說是同性戀者。正常的男人,根本就沒有坐懷不亂的?!背粤藥讐K牛肉,把筷子讓給春燕,喝了一口酒又道,“所以這深山野凹里,半夜三更的,就一男一女,可千萬別說往我懷里鉆的話,——簡直不像話。要不,我就坐不住了。既是老同學(xué),咱們別的可說的話還很多么!”春燕把筷子讓給他,也喝了一口酒道:“遵命!中國人是世界上最具多面性的人,最會壓抑性,可連圣人也說,‘食、色,性也’,對壓抑性不以為然。呵,你臉又板平了。好,咱們不言性!”
于是她回憶起了在固塬鎮(zhèn)中那幾年玫瑰色的時光,現(xiàn)實不大考慮,心懷太多不切實際的夢。她最美的夢,是當(dāng)電影明星:“學(xué)校的文藝晚會上,我可沒少出風(fēng)頭。嘿,你也真逗!還記得嗎?有一次演《沙家浜》選場,我扮阿慶嫂,你扮老刁。你那兩下子,把校長都笑得掉椅子下去了?!奔Оl(fā)眉飛色舞,說他最美的夢是當(dāng)宇航員,乘飛船去火星探險。不過等中國有了宇宙飛船,他胡子恐怕都白了。次而求之的是參軍,當(dāng)空軍,駕戰(zhàn)斗機:“天高任我飛,那才痛快!”于是他們?yōu)橥盏拿缐簦骱攘艘豢诰?。春燕夾了一塊牛肉,送入姬發(fā)口里,他竟忘了拒絕。
美夢,讓他們輕松的似乎都飛起來了。然而夢在天上,遙不可及。現(xiàn)實卻就在身邊,超脫不了。他們的話題,很快由輕松的美夢,轉(zhuǎn)為沉重的現(xiàn)實。
對于他們來說,走出萬仞群山,去外面大世界闖蕩,除過沒有多少前途的打工外,就是高考這條途徑了。然而后一途徑未免競爭殘酷,幾百個中學(xué)生就那么幾個幸運者,二人根本無法躋身幸運者之列。于是他們惋惜起八三屆的學(xué)生皇帝姬楊來。如果不是窮,他豈止是考上大學(xué)?說不定還是重點大學(xué),將來還能成為研究生,博士……總之前途無量。一說起窮這個話題,他們的心情越沉重了。姬發(fā)嘆道:“我是個怪人,有時候很自負(fù),有時候又很自卑??疾簧洗髮W(xué),做不成棟梁倒罷了,沒想到掙幾個小錢也沒本事,做燒火柴還嗆人。難道這一輩子,我就這么不好不壞地混下去了事嗎?”春燕笑道:“生命就這一次,混就太可惜我們這生命了。求學(xué)問的路上不得輝煌,富裕路上還是能有所作為的。跌倒了再往起爬么!”
姬發(fā)苦笑道:“我跟你不一樣。二小性子軟,由著你。我媳婦可是個氣性大的,凡事跟我硬上,我有些纏不過她?!贝貉嘣缇惋L(fēng)聞他們夫妻不和,但還是頭一次親耳聽到他對妻子的怨憤之言,未免暗喜,又有些幸災(zāi)樂禍,道:“二小不硬鬧,可軟鬧哩,就怕我一富撇開他?!奔Оl(fā)道:“你嫁他就是胡鬧,撇開很有可能。我不一樣,娶她是認(rèn)真的,富了也沒二心,只想讓她享福?!?/span>
春燕低頭把一根草莖揪成一截一截的,半晌無言。姬發(fā)問:“我話說錯了嗎?”春燕仍不抬頭,道:“你話沒錯,是我想不通。脾氣不好的女人常聰明,愚蠢的女人多脾氣好,可你媳婦既愚蠢又脾氣不好,跟你想不到一塊兒說不到一塊兒,還防你跟防賊一樣,你倒對她這么鐵心?”姬發(fā)一時悶聲不語,喝了幾口酒,便只顧大口吃起了牛肉。
他自己也想不通,當(dāng)初對那女子怎么一見面就迷個發(fā)瘋,迷個死?春燕跟他老早就相識,有說不完的話兒,怎么就沒有迷上她呢?或者是熟視無睹吧。春燕又道:“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后,總跟著一個理解和支持的女人。她不理解你,也難怪你連我這個女人也不如,弄什么敗什么。”
這話令姬發(fā)內(nèi)心深處顫動了。他不由設(shè)想,如果妻子是春燕,那他這陣日子說不定已過的令山里人羨慕不已了。日子倒在其次,平常相處,一定很愉快。他想唱歌,她會陪他唱;想跳舞,她會跟他一起跳;想胡說八道,她會比他還胡說八道得兇。而一遇實際問題,她則比那個女人有頭腦多了,甚至比自己還強。那他今生還有什么可愁的呢?近來,和那個女人分道揚鑣的念頭,時不時就冒出腦海。有時,他簡直是下定決心了??捎貌涣诵“胩欤@決心就會動搖。此刻他又想,婚姻怎么能像做生意一樣,不停追逐最有好處的呢?過幾年,遇一個比春燕還強的女人,又離婚、結(jié)婚,豈不是太玩世不恭了嗎?對別人不負(fù)責(zé)任,就是對自己不負(fù)責(zé)任。于是,他故意沉了臉說:“‘有再一再二,沒有再三再四’,這是個敏感話題,要是你一定要在這個話題上再四糾纏,我實難奉陪了?!?/span>
春燕笑道:“又犯錯誤了。該罰!”喝了一口酒,便揀輕松的話題來說。姬發(fā)和她那么容易共鳴,很快就興高采烈起來。他們說最崇拜的歌星,最愛聽的流行歌等等,信口開河。提到作家路遙及其作品時,春燕和姬楊一樣,說來頭頭是道。自最好的朋友姬楊久不歸家后,姬發(fā)還是頭一次這樣敞開心扉和人說話,只覺痛快淋漓。一半是因為酒,一半是因為遇到知音,姬發(fā)飄飄然了。“酒逢知己千杯少”,一瓶酒已喝完了,牛肉也吃完了,可是話卻沒有完,越說想說的話越多。姬發(fā)在春燕激情和語言大炮的轟擊下,防線已在不知不覺中崩潰。當(dāng)他終于意識到再這樣呆下去,就有背叛那個女子的危險時,卻沒法使自己逃離危險。心里一百次提醒自己該回家了,身卻不由心,始終未起身走開。
不知什么時候,春燕已靠在他懷里,輕柔地說:“我想,是你姐姐一字不識,卻和你姐夫那么和美,無形中影響了你的心理,以為娶個不識字的女人,在你跟前很自卑,自然就不會挑剔你,日子也就過得和美了。你有你姐夫那樣的修養(yǎng)嗎?她有你姐姐那樣的為人嗎?你們都沒有,注定你們必吵吵鬧鬧一生。她愛你,但不知怎樣愛你。她無我有。我才能給你一生幸福。發(fā)子,好好想想吧!”姬發(fā)僵直地坐著,一動不動。
春燕臂挽著他的脖子,臉貼著他的臉,輕輕摩挲著說:“發(fā)子,如果我愛你而你不愛我,這世界上什么都對我沒有意思。我不相信你一點點都不愛我。我做夢都夢見和你成夫妻哩。如果你跟她能離婚,我這一輩子為你什么代價都能付出。我不敢指望那樣,我知道你的難處。唉,人生苦短,你能給我一點點愛,我也就知足了。愛我吧,發(fā)子!”姬發(fā)只覺電流充身,沖動激烈。半晌,他似從喉嚨里道:“放開我吧,老同學(xué)!你沒喝多少酒,就醉得胡說八道了?!?/span>
春燕恨恨道:“我沒醉。醉也不是酒醉了,是叫你把我迷醉了。因為世上有個你,我的整個活人,都放蕩如醉了?!奔Оl(fā)更沖動。幾乎是拼了命,才壓抑住這沖動,掰開她的手道:“我是有婦之夫,別胡說,也別胡來!人就是人么,別弄得我人鬼不像。不早咧,我該回家了?!闭酒穑硺屌ゎ^便走。
春燕也站了起來,淚落一臉,絕望地吼:“軟蛋、混賬,你不該出現(xiàn)在我的生活里,不該今晚跟我相遇。我恨你!”一陣萬鳥齊鳴般的呼哨,在姬發(fā)身后,玉珠般地撒向夜空,又全滾入姬發(fā)心里。姬發(fā)因為再也無法控制自己,也恨透了春燕,一下子摘下槍,喉嚨破裂似的吼:“蕩婦,老子一槍放了你!”舉槍回身,砰然一聲,那春燕大叉開四肢,松松軟軟地倒了下去,倒在了那厚厚的、嫩嫩的草上,雙目緊閉。
槍是朝春燕頭頂斜放上天空的,春燕一命猶存。槍放出去的是恨,恨也是愛,愛如冰消雪融一般。姬發(fā)腦子一片空白,血涌向太陽穴,心撞著胸壁,呼吸沉重,身體微抖,仰頭向天,大喉結(jié)一動,咽下口涎水,撩開長腿,走向如毯似的草地……
?。牐牸Ъ倚∽?,終于被武家女子拿下馬了。
月亮在藍(lán)天深處消失,夜幽靜薄暗。露水打濕了男女的裸體。女子側(cè)靠男子躺著,頭枕著男子的胸脯。她疲倦而幸福,都有一種萬物與我同歸為一體感。
“發(fā)子,你愛我嗎?”
“你問遲了,我說也晚了,不說也罷?!?/span>
“那么你恨我了?”
“愛恨交結(jié)?!?/span>
輝煌的日出,已經(jīng)在云夢山東峰出現(xiàn)過了。緋云似一條條寬幅棉布,排空而過。霞靄給緋云鑲上金邊,給山巒裝上金頂,更使溪水閃耀著刺目的血光。
獾穴邊的鋪地小草,猶如最上等的絲絨地毯?;鸺t爛漫的百花,亭亭玉立或叢叢攢立于四周。不遠(yuǎn)處,野葛奇藤,繞樹攀石,果子累垂猶如珊瑚豆子,鮮澤又猶如翡翠瑪瑙且顏色參差。響鈴鐺從樹虬成簇累打垂下,微風(fēng)里輕輕搖頭晃腦,似沉醉癡迷于山野異香。那碎脆的,人心如止水時才能聽到的籽殼相撞聲,又似古典式而有情趣的美人,在細(xì)吟。彩蝶于花枝輕舞,蜜蜂于花蕊留連。不防一小鳥竄過,倏忽蹤影了無,一串啁啾卻久久旋繞于半空。
俯視固塬千萬年滄桑和姬發(fā)短暫人生的云夢山,其大背影不凡、廣闊,其小景色也令人醉迷。
?。牐犎巳ァ安荨笨铡E氯酥X,姬發(fā)讓春燕先行,自己落后了好幾里地。
春燕執(zhí)著鐵鉤,背著獾,步子輕快。一路景色,再沒有今天讓她感到可愛了。不過,最愛的男子,給她的僅是“偷情”式的愛,并不能讓她滿足。她將不惜一切代價,繼續(xù)進(jìn)攻,直到徹底得到他。
姬發(fā)則步子沉重,一路嘆著氣?;鸺t的太陽、霞靄,他都覺分外刺目。深深的負(fù)罪感,使他不知回家后如何面對妻子。既跟妻子關(guān)系不美,背叛她又感到痛苦,說明他還是愛妻子的。
狗跟在他后面,血紅的舌頭狂躁地吐出又吸入,吸入又吐出。
昨夜露重,草莖都被閃閃的露珠壓彎了。一只雉雞,從他身側(cè)飛過,幾乎貼著草,翅膀扇動笨拙,呼呼有聲,顯然是夜里被露水打濕了。
娘兒既認(rèn)識到自己和姬發(fā)三天一大鬧,兩天一小鬧,是鬧不出好事來的,便把自己責(zé)怪了一夜,決心與姬發(fā)和美相處。早上起來,她眼圈都暗青了。對鏡梳洗時,她把那烏蓬蓬長發(fā),挽成一個極俏的鳳尾髻,除過當(dāng)中一個荷形有機玻璃發(fā)卡外,概無飾物。出了房門,天還黑早。開雞窩門時,一只老鼠從懶懶出窩的雞群中竄過。雞一驚,拖長聲咯咯起來。給牛拌二合草時,豬也哼哼著出圈了,在她腳底絆來絆去,她只好又給豬拌食。出出進(jìn)進(jìn)忙碌,不時一望大門。半早,一股山野之氣終于撲入大門,旋即被大門內(nèi)溫馨的家居氣氛所包圍,是姬發(fā)回來了。娘兒圍裙裹著手笑道:“瞧,眼泡子都腫了。水在鍋里熱著,替換的衣服在板箱蓋子上。今個沒啥大活路,你洗了換了撐飽了肚子,只管在炕上挺尸去吧!”
姬發(fā)一路都在想,娘兒昨天的氣準(zhǔn)還沒消,進(jìn)門后一定給他拉著臉;一夜未歸,她說不定還要風(fēng)言冷語地說他又尋花問柳去了。不想她竟如此,大出意料,深為感動,且更慚愧,那雪白小巧的虎牙露出,向娘兒討好地一笑,又口干似的,用舌頭舔了舔嘴唇,樣子很像個純真少年。娘兒看著,心里想:難怪秀珍說不美都是我疑出來的。瞧,我不疑了,立馬眼里他就不像個亂鉆女人的男人了。
她挺端的鼻梁,因泌汗而晶瑩閃光。姿態(tài)身段,裊娜可愛。母羊在咩喚小羊,院里畜聲鼎沸。姬發(fā)想起武七嬤送他回家時,這院里凄涼的情景,感慨道:“了不起,你統(tǒng)帥著千軍萬馬哩!”
“就統(tǒng)不住你。”
娘兒無心說出句有心話來。
這話要在昨天說出,姬發(fā)必反唇相譏。此一時彼一時,今天他聽來,心跳臉熱,更覺無顏面對她,忙挑起水桶出了門。
“做賊心虛”,他心里真是“十五只吊桶,七上八下”的。怕露出破綻,他要在外面好好冷靜冷靜。到了溪邊,放下水桶,他徘徊不已,手插在褲袋里又抽出,不住扯衫襟。不遠(yuǎn)處,就是后溝村子了。那春燕真是無處不在,也挑著兩個水桶出村往溪邊走來。姬發(fā)忙在一株歪脖皂角樹下蹲了下去,拎了根紙煙,卻沒抽,惡狠狠地投入了水中。
春燕起初沒發(fā)現(xiàn)他,見四下無人,就像個天真、淘氣的扎羊角辮小姑娘似的,哼哼唱唱,蹦蹦跳跳的。姬發(fā)正焦躁,看著她那樣子,竟忍不住上唇凸起,是舌頭所頂。舌頭急劇鼓搗著,上唇也抖顫不已,最后硬是忍俊不笑。
春燕突然看見樹下一個大男人,一下子變成一個正兒八百低眉順眼的小媳婦了。等看清是姬發(fā),自己先撐不住笑了,又活躍起來。她已換了獵獾的服裝,一洗昨夜的巾幗英雄形象,花枝招展,百媚千嬌。烏發(fā)才洗過,濕披于肩。揚腕之間,太陽底下,坤表晶光閃亮。
明明一個山地的摩登女郎!摩登而不失勤苦,勤苦又極精明。
姬發(fā)一見她這精力充沛、朝氣勃勃的樣子,不由又有些興奮、沖動了。
春燕到了溪邊,放下水桶,倚著水擔(dān)站住,睥睨一眼姬發(fā),便明白了他此刻的內(nèi)心,嘲諷道:“哥們,腳踩兩只船不好受吧?”姬發(fā)張口要說什么,她搶著道:“不用解釋,越解釋,越糊涂。患得患失,舉棋不定,你還算大丈夫嗎?要是我,跟她一刀兩斷,不就完了?”
姬發(fā)冷笑道:“說這話當(dāng)然爽快,只消一動嘴??上戮褪鞘拢皇窃谡f話。”說著吊了兩桶水,挑起便走。春燕急道:“就這么走?”姬發(fā)道:“光天化日之下,不就這么走,還要我怎么走?”春燕紅了臉道:“混蛋,說幾句話再走不行嗎?”
“昨晚說的夠多了!”
“昨晚說的全是傻話,今天跟你說幾句正經(jīng)話?!?/span>
姬發(fā)只得放下水桶站住。春燕低頭弄著衣襟道:
“你也知道,我嫁二小是以為他無知,對我就會像獵人忠實的狗一樣,其實不然。我在墻壁上掛了一張西洋油畫。西畫中的人物,常常裸體。裸體一成藝術(shù),就最圣潔不過了。誰知二小看見臊了個大臉紅,喊,‘這把你娘的啥,都敢掛出來叫千人萬人看。呸,不要臉!’我哪個眼睛,也沒瞧上他。呸,井底蛤蟆沒見過天,沒一點文化情趣!你那個無知的老婆,對你也不會是怯順的羔羊,一定什么都看不慣。蒼蠅不叮無縫的蛋,是她跟你先有了裂痕,我才成了插足者。人都罵插足者無恥,是蒼蠅,可有裂痕的夫妻也是壞蛋呀,卻沒有人罵!”
“又是傻話一通!”
姬發(fā)鼻子里哼著,心里卻恍然大悟。春燕終于攻破了他的防線,一準(zhǔn)是因她的“文化情趣”。從小生活在固塬最大的知識分子家里,縱然他淘氣貪玩,不愛讀書,但耳濡目染,潛心理是欣賞“文化情趣”的。不過他還是不肯承認(rèn)家里的那個沒有“文化情趣”的女人,在他心里已沒有了地位,道:“作踐二小沒啥,附帶那女人,你也太不仁義了。不管你怎么說她跟我有裂痕是壞蛋,男人叫你勾引上了,她其實也很可憐?!贝貉嘤挠牡溃骸按貉嗍钦l?玩男人把戲的一個女人。你媳婦是誰?標(biāo)準(zhǔn)一個弱女子。我與她較勁,對她是太殘酷了。我先為她大哭一場,哭她可憐。她可憐,我也可憐。她熱乎乎在你懷里的時候,我冷風(fēng)里在你家墻根下轉(zhuǎn)悠,恨不得拿銃槍放了她。我不會因為她可憐,就讓自己可憐到死。總共一個心,講良心,就違心,兩全其美我辦不到。她可憐,我同情她,可我還是要挖她的墻腳,倒她的鍋灶。她是我心頭的一顆釘子,不拔除,我就得老心痛。懂了嗎?這就是春燕,春燕的心就是這。這心掏給你,你心不動,我落個頭破血流,兩手空空,也甘。成事,一半在天,一半在人,那也是我的命運。我小女人一個,盡的是大男人的力。我豁出去了!”
姬發(fā)不由不為她這話所動,看了她半晌。她衣著時髦,卻像舊式農(nóng)家婦女一樣,高挽褲腿,光著腳丫來打水。被他看的有些不好意思,她便用水擔(dān)鉤子勾著桶到溪邊吊水。青泥使她滾圓的小腿,顯得更白皙,些有柔軟的黃汗毛。彎身時,烏發(fā)瀑布似的落到胸前,直身時一甩,又旋飄向肩后。她最會保養(yǎng)皮膚,臉皮如玉琢般光滑。向他一笑,臉龐分明是一朵放開了的玉蘭花。她不只有豐富的內(nèi)涵,外表之美,并不在他的妻子之下。兩個女子,美各有千秋。人們稱他的妻子為固塬最美的女子,不過是她的美,更符合固塬人傳統(tǒng)的審美習(xí)慣而已。
姬發(fā)撿起一塊小石子,在水里撇出一串旋子來。他對妻子的愧疚之情,就這么輕易被春燕打消了。而此刻春燕根本就沒有施展什么魅力,全是本性使然。昨夜她誠心要誘惑姬發(fā)時,才略略施展了一下魅力。姬發(fā)與妻子,從沒有過昨夜的感覺。至于剛才她說的“文化情趣”,是他對她動心的原因之一。但他和真正的文化人,是有距離、隔膜的。比如秀珍,他歷來就不敢在她面前信口開河,只說些家常話。扯遠(yuǎn)了扯大了,他就會露出自己的無知來。秀珍雖然對他很寬容,常俯就他,但總給他一種居高臨下的壓抑,讓他要么暢談放言的興趣大減,要么干脆緘默。甚至,他害怕和秀珍單獨相處,一單獨相處,她那無所不知有時簡直咄咄逼人,讓他幾乎喪失思維能力。只有春燕這種女子,才可和他投合得天衣無縫。有那么一點文化情趣,卻不必把興趣全放在文化上;有那么一點“城味”,卻是地道的鄉(xiāng)里人;有那么一點大氣魄,卻是真正的平頭小百姓。最要緊的,是要“有那么一點”。唉,真是“不比不知道,一比嚇一跳”,妻子要命的缺憾便是那么一點也沒有。
春燕心里,并不認(rèn)為她是在勾引姬發(fā)。她掙錢有兩下子,勾引男人的本領(lǐng),卻從不想研究。她與姬發(fā),心與心的距離太近,她只是主動把這兩顆心溝通了。若說勾引,姬發(fā)媳婦的女性魅力,只在她之上,豈能輕易勾引成功?她覺姬家眼前因為是傳統(tǒng)的生活方式,雙方才沒有發(fā)生太大的沖突。只要生活發(fā)生大的變化,兩人就會無法諧調(diào)生活。比如面對一筆錢,姬發(fā)心里盤算的是買一輛摩托,娘兒則是另一個心思:“摩托有什么用?只會騎著風(fēng)光。黃牛牙口老了,有買摩托的,不如買一頭牛犢。”如果說雙方最終并沒有發(fā)生沖突,肯定是一方退讓了。退讓只是權(quán)宜之計,豈能永遠(yuǎn)?越退讓,兩顆心的距離越遠(yuǎn)。兩顆心只有能想到一塊兒,兩個人才能真正做到一塊兒,才能永遠(yuǎn)和氣。因此姬發(fā)和那女人互相擺脫,是她春燕的幸福,也是他們的幸運,實為一大幸事。于是她踩著泥,讓泥癢癢地從腳趾縫里迸上來道:“發(fā)子,憑咱倆的機變,哪里活不下去?‘老不離家是貴人,少不離家是廢人’,把她撇開,咱倆遠(yuǎn)走高飛吧!”
姬發(fā)苦笑道:“你做事爽快,說話也擲地有聲,我佩服你。人家寧肯一路乞討,也要到外面大世界與人爭一寸立足之地哩,我咋甘心在家里當(dāng)混混子?可惜我上回走武宜,大姐老人家險牽腸掛肚死了。這一回這個走法,不真要她的老命了?我走出去,也會被她牽回來的。無可奈何,出外留家,咱倆走得到一塊走不到一塊,只能順其自然?!鴣韺?,水來土掩’,擋得住擋不住,聽天由命吧?!贝貉鄧@道:“我喝迷魂湯了,怎么迷上你這么個沒決斷的男人?我敢作敢當(dāng),走到哪一生也不后悔。姬發(fā),告訴你,反正我是個不一樣的女子。我一夜給你的感覺,你媳婦一百年也無能給你。”說完水擔(dān)上肩,身體富有韻律地?fù)u搖而去。姬發(fā)覺得水擔(dān)不該上這種女人的肩,這種女人肩上該挑另一種擔(dān)子。正胡思亂想間,那春燕金聲玉振般悅耳的歌喉,又把一首流行歌照他拋來:
默默地我問心,
與人不一樣的我,
我的一切,
是污泥還是鮮花,
是夢幻還是真實,
是應(yīng)得還是奢求?
我不知道。
心回答:
我只知道,
你不一般。
是的,在山上,她這種女子,絕無僅有。姬發(fā)咂舌道:“是不一般!”
他已無力從婚外戀的泥坑拔出了。
姬家小子和姜家女子組建不久的家庭,走向了破裂的邊緣。
一連多日,娘兒百般委婉,姬發(fā)就是不冷不熱的。娘兒在心里道:“看這日子過的!唉,對付著過唄!就是秀珍的話,他也弄小性子,我也弄小性子,弄得沒法過日子了,就再不是弄小性子的事咧。還是我讓著吧,誰要我比他大呢。”
這日早起,姬發(fā)洗嗽過,只穿著晨跑時的白汗衫白短褲白球鞋,就扛著家具往地里去了。娘兒本想喊住他說:“地里塵飛土動的,穿白錚錚的不怕臟了?”又沒敢喊。這幾日她一張口他就惱,不過是衣服,臟了她再洗,別為衣服又弄個人不痛快。
半早,二女子甩著手,扭著腰,碎步跑來,拖著尖細(xì)的長腔道:“嫂子還在忙活哩。你給誰在忙活呢?你在忙活,那一公一母倒在受活哩?!蹦飪郝犓捓镉性挘兞松裆?,道:“什么一公一母?你人陰陽不分,話也陰陽怪氣的?!倍余街蠊媚锊庞械姆勰圩齑剑吡艘宦暤溃骸斑€有哪一公一母?你的漢子和二小的娘兒呀!”娘兒臉像霜打了一樣冰森,身子微抖,兩手扎煞在胸前,啐道:“‘捉賊拿贓,捉奸拿雙’,你這死禍根,白手空口的,胡說什么?”
二女子拿捏起來,不害羞地學(xué)女子那樣捂住臉,吃吃只笑。院里劈柴堆上,一群麻雀也湊熱鬧似的嘈雜亂叫。半晌,他才放開手道:“羞死人咧,真真說不出口。早起我家的花母雞不見了,我想八成叫黃鼠狼夜來叼走了,就到野貓子溝去看。死娃崽常往野貓子溝扔,人輕易不走那兒,嫌晦氣。都說貓子洞里有黃鼠狼,我就進(jìn)去看有沒有雞毛。洞里陰森森的,我心里怯,腳底下便輕。冷不防看見兩個精赤的人兒摟在一塊,沒把我嚇?biāo)溃ё≈割^,才沒喊出聲來。細(xì)一看,是他倆。地上還鋪著麥秸兒,可知他倆在那兒受活了不是一回兩回了。好在他們事兒正忙,沒看見我。要看見,你漢子的拳頭,敢把我的腦袋砸飛花。我趕緊溜出,就跑來告訴嫂子。嫂子快去捉吧!遲了,他倆一散伙,你漢子頂著牛頭也不認(rèn)贓的?!彼活櫿f得高興,不顧聽者早巳氣瘋了。娘兒眼里滿是發(fā)亮的淚水,啞著聲道:“我是媒漢妁婆,鞭炮嗩吶,轎子接騾馬送,三親六故左鄰右舍當(dāng)證,正兒八百進(jìn)得這門的。操持家里家外,老人大姑子上,沒一絲差半點錯,而今又要為他家添后人了,沒想到他這么不把我當(dāng)人!”順手從石桌上活計笸籃里拿起剪刀,藏在袖子里,出門而去。二女子則溜之大吉。
到了貓子洞口,娘兒站住了。她不想看見那一雙狗男女的樣子,那是叫她在活受罪。她按了按發(fā)髻,顫聲吼:“都給我滾出來!做的有臉好事,鉆這人不到的地方干什么?堂堂正正的,叫萬人知道呀!”洞里半晌沒有聲響。娘兒又心懷僥幸,或許那二女子是在胡說,他慣會無事生非。沒有就好。她便彎下腰,準(zhǔn)備進(jìn)去看個究竟。這貓子洞并不深,只有一個出口。他們要在里面,是逃不了的。娘兒只盼里面空空無人。
不想洞里有了聲響。娘兒驚駭,忙后退了幾步,又神經(jīng)質(zhì)地按了按發(fā)髻?;璋档亩蠢铮霈F(xiàn)了一個白影。不一會兒,姬發(fā)出來,笑道:“詐唬什么?我在里面解手哩?!蹦飪阂娝B脖子都紅了,頭發(fā)蓬亂,汗衫反穿,不相信也不由不信。他不會作假。她憤恨、絕望、悲涼透頂,咬牙切齒道:“我說么,你今早地里去,也穿個這么白白亮亮的。你就是好看么!難怪有女人陪你在里面解手呢。她也太粗心了,咋不給你把衫子穿正?你成天抱怨我疑神疑鬼,你不是鬼,我能疑你么?鬼,我就叫她稱愿,把你那窩給她騰下?!闭f話間,從袖子里抽出剪刀來,回身仰脖,舉肘抬腕,剪刀扎入了喉管。眼猶半睜。半睜的淚眼里,天空那緋云空隙里瀉出的霞靄,猶如血色瀑布。一片黑色,越來越大,終于鋪天蓋地,是她倒地閉眼,什么也看不見了。姬發(fā)慘呼:“親人哪!”撲倒在了她身上。
消息傳到前山,三姑氣死了。大春、二春既牽心妹子不知死活,又不得不忙著救母親。姜老爺子嘴里咬著釘子,正在院里修農(nóng)具,啐出釘子來,一屁股坐在地上,拍著大腿,亂蹬著腳號道:“閨女,傻閨女,哪個男人不是花花腸子么?花就叫他花吧,你犯不上為他搭上命呀!女人要都像你,這世上女人早死絕了。你真傻子!你兩個哥哥不把爹放在眼里,就你疼爹。你先爹走了,到爹病在床上不得動的那陣,誰給爹喂藥端飯?zhí)崾号枳友矫?/span>?爹活不成咧,爹跟你來了?!迸榔鹕?,解下馬,酒醉一樣?xùn)|搖西晃地騎上,便往姬家沖去。早有娘兒的族兄堂弟二十來條血性漢子,或騎馬,或騎自行車,也往姬家氣勢洶洶撲去。
山里有宗族相護(hù)的傳統(tǒng)。然而姬發(fā)家大門前,卻不見族中男子,只站著一個弱女子,靜等姜族人來。女子穿著僅用七塊錢買的白色連衣裙;頭發(fā)偏梳成一根,用白手絹扎著。不是別人,正是秀珍。
當(dāng)初姬發(fā)迎娶姜家女子,并沒有毀他在秀珍心目中的美好形象,然而他與春燕的不正當(dāng)關(guān)系,卻把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徹底毀了。那夜秀珍雖曾警告娘兒,她若疑心重重,會失去姬發(fā)的。但姑娘不過是矯枉過正,夸大其詞,娘兒的淳樸善良應(yīng)蓋過她的多疑,總的為人還是美好的。姑娘不相信姬發(fā)放著妻子身上這些美好的東西不顧,而僅為她的小毛病,就唾棄她??上Р幌嘈诺氖虑椋瑓s真的發(fā)生了。對心目中偶像失望的打擊,使姑娘情緒極度敗壞,眼淚只在眼眶里打轉(zhuǎn)兒,她拼命不讓其流出來。
山里人盡管同族常窩里咬,但一遇外族來犯,便同心協(xié)力,一致對外。宗族互保,是山里人的神圣職責(zé)。他們只論宗族的遠(yuǎn)與近,而不問惹事者的錯與對。
知姜族人必來興師問罪,事情一發(fā)生,姬族青壯年男子便自動持銃槍拿大棍,在姬發(fā)家門前嚴(yán)陣以待,并且還派人去后山飛報校長的那幾十個侄子,求他們來助陣。姬發(fā)的大姐是他們的老嬸母,況且姬發(fā)與他們雖不同族,但一同長大,情同手足,他們理應(yīng)來幫助姬族人。姬、武、姜三族,因為世代通婚,情同一族。解放前,每有軍閥或土匪來犯一族,其他兩族便會傾巢出動,死力來救。也正因為世代通婚,三族又矛盾糾葛重重,常常為出嫁的女子而發(fā)生異族大混戰(zhàn)。混戰(zhàn)中死傷幾個人,山人已習(xí)以為常。解放后,因為“階級斗爭”壓倒一切,山人的宗族觀念也受到了重壓,一段時間內(nèi)幾乎沒有發(fā)生過大規(guī)模的異族大混戰(zhàn),頂多只是女子的三五個至親男子,把女子的丈夫拳打腳踢一陣了事。但這幾年,“階級斗爭”的重壓解除,宗族觀念又抬起了頭,混戰(zhàn)時起。眼看一場毫無意義的流血沖突,又要發(fā)生了。視野相對已很開闊的女大學(xué)生秀珍,宗族觀念便極淡泊。無論姬族也罷,姜族也好,在她心目中一樣親,都是鄉(xiāng)親。她不忍一個鄉(xiāng)親流血黃土。姜族男子到來后,姬族男子如果持槍握棍,怒目而視,無異于火上澆油,更會激起姜族男子的野性來。于是她挺身而出,費盡口舌,勸走了姬族男子?!叭崮芸藙偂保迥凶用鎸λ粋€弱女子,野性或者反不好發(fā)作,姬發(fā)那點可憐的財產(chǎn),倒有可能保住。即便保不住,也沒什么大不了,只要人無傷損。不過她到底沒經(jīng)過這種場面,橫立在姬發(fā)家門口,一臉緊張。
山道上,塵煙大起。不久,姜老爺子打頭,眾少年緊隨,奔到了姬發(fā)家門前。老爺子臉如燒焦了的鍋巴,少年們個個臉紅脖子粗。勒住馬,見門前只有一個女子,人無不驚訝。少年們一時不知所措。老爺子下馬舉鞭,哭叫:“閨女,爹來咧。你一肚子怨氣,爹替你出。那臭小子敢捅爛子,爹比他還敢捅爛子。爹不痛快給他一刀,就舉著鞭子,一聲聲地問著他,一下下地抽著他,抽個他身上沒一處好肉,抽出他的下作黃子來,抽到你前腳走他后腳來,爹把家里的棺材孝敬給他,自家蘆席一卷了結(jié)?!毙阏湟f什么。老爺子哪容她說,只顧發(fā)泄自己的怒火悲傷:“我怕見油饃的尸體,我不敢進(jìn)去了。姬長庚養(yǎng)的那個雜種騷根混苗硬棒子,你出來。來來來!你見一個愛一個,這里有母馬,你也來愛吧!還有鞭子叫你愛個夠哩。孩子們,揪出姬長庚的龜孫子來,拿鞭子抽死。把這個家給我砸個稀爛。我的油饃在這家里過不成,誰也過不成!臭小子,你變成新媳婦咧,咋扭捏個不敢出大門?做出了那號不要臉的事,你該羞!羞先人哩。是我,早羞得跳崖去了。”——似他前半世不曾做過那些見不得人的事一般。——“驢肏的,你當(dāng)我的油饃娘家沒有人?孩子們,把他拉出來,活活打死。叫姬長庚絕門了。天哪,我的油饃不得好死,誰也別想好活!孩子們,咋還不動手?你們怕賠命?不怕,有我給他賠命哩。我先給他把命賠在這兒,你們就好動手!”沒說完,早一頭撞在墻上,頭破血流。眾人沒防著他來這一下,一時來不及攔。他后退幾步,又彎腰要撞,眾人才撲過去。秀珍先抱住他哭道:“老爹,你聽我好好說呀!”老爺子掙扎著,撕肝裂肺哭道:“我不活咧!正活人的閨女都?xì){了,我還活啥人味么?放開!我活不成咧,活夠咧!”
他這一鬧,倒使姜族少年們陣腳大亂,都圍著給他講道理熄火泄氣。道理沒泄老爺子的氣,先讓他們的火熄了許多。就在這時,大春、二春救過了母親,開著手扶車來了。老爺子向兒子吼:“你們也死了,咋這陣才來?往里打。見人就打,見東西就砸。不過了,不活了?!毙阏淇薜溃骸袄系?、叔叔們,聽我說幾句話!”老爺子舉著鞭子道:“有你說的什么話?你倒替那臭小子當(dāng)看門狗。你沒跟他背后有一腿,咋個會對他這么忠心?打,先把這個娼婦打死!”
秀珍又氣又窘,臉通紅。老爺子眼中冒火,不問三七二十一,掄鞭就抽秀珍。她雙手護(hù)住那大桃子似挺硬的雙乳,側(cè)俯身,讓鞭子落在背上。登時背上的衣服破裂,白嫩的皮膚破綻冒血。老爺子發(fā)瘋似的左右掄著鞭子,且不干不凈地罵著。她左右轉(zhuǎn)著身子,忍疼不呻吟,也一聲不求饒。二春對妹子最有情,最悲憤,秀珍也是人的妹子,他不由心疼;況且“冤有頭,債有主”,事又與她無關(guān),便喝住了老爺子,道:“秀珍放開路,讓我們進(jìn)去!聽著,不許你們動姬發(fā)一指頭,我來收拾,打他個殘身斷骨,我一個人吃官司,你們只砸東西?!崩蠣斪拥溃骸按驓?zhí)阋怂耍蚓痛蛩?。你們只給我把他摁住,我把他往死的弄。”秀珍哭聲道:“他人不在家。”老爺子吼:“‘跑了和尚跑不了廟’,先把廟給砸了。”
少年們便一齊往里沖。秀珍突然從門里拿出一把镢頭舉起,狂吼:“誰踏進(jìn)這門里,镢頭就落誰腦袋上了。你們會瘋,我也會瘋?!鄙倌陚兙褪莵硪娧?,并沒有被嚇住,但一個女大學(xué)生失盡文雅,倒把他們給驚住了。秀珍卻扔了镢頭,跪地哭道:“我這條裙子,是剛剛特穿出來的。幾天前我跟嬸娘去趕集,嬸娘非要給我買條裙子,我攔不住,才讓買了這條便宜的。東西有價,情義無價,‘人心不同人心同’,我跟你們一樣偏心嬸娘。我一生不敢忘記,嬸娘嫁姬家,沒要財禮錢,二春叔讓把這錢供我上大學(xué)。我怎敢不替二春叔設(shè)想呢?都八十年代了,二春叔還領(lǐng)著人野蠻,又叫我瞧不起。二春叔疼妹子是有情義,感情沖垮了理智,有情義就變成無情義了。嬸娘還活著,我爹和發(fā)叔送醫(yī)院去了?!?/span>
姜老爺子大驚,變了聲道:“女兒還活著?大難不死,天大好事……我不敢信。哪有這樣好事?”秀珍道:“嬸娘真活著。她好過來,還要過這小日子。二春叔領(lǐng)人砸妹子的日子,還有情義嗎?這邊太老爹、姑夫、大姑,都是通情達(dá)理的,等嬸娘好了,當(dāng)著她面,大家痛痛快快教訓(xùn)發(fā)叔一頓,才出嬸娘的氣。這陣嬸娘聽不見看不見,鬧還不是白鬧?救人要緊,二春叔快下山去吧!鎮(zhèn)醫(yī)院要不行,就往縣醫(yī)院轉(zhuǎn)。一定要鬧,我一個姑娘家,也難攔住,你們就只管把嬸娘汗摔八瓣過的這日子砸了吧,我不管了。”說完起身讓開了門。少年卻無一人進(jìn)去,都看二春。
二春從掛在皮帶上的刀鞘里勾出腰刀,揚手一飛,扎在了大門上,道:“待會兒,我外家肯定還要來鬧。這刀子是舅舅送我的。他們來了,你就指著刀子跟他們說,我來過了。我都沒砸這家,他們要砸,日后就別進(jìn)我兄妹家的門。”又向族兄堂弟們說,“你們回忙各的去吧!我和哥哥,到醫(yī)院去。只要妹子活著,還有什么事不好說呢?”老爺子忙道:“我也去。不親眼看見女兒活著,我在家里怎么呆得住?”二春道:“也行。去了不準(zhǔn)添亂。我跟哥哥心不在肝上,你倒跟娘越亂越添亂。”老爺子道:“不咧,只要女兒活著,發(fā)子還是女婿。哪個小兒馬,不愛在苜蓿地里放青?‘胳膊折了在袖子里’,老丈人自然是遮掩女婿的?!贝蟠罕惴隼蠣斪由狭塑嚕洪_著走了。眾少年也就散回。
后溝只有七八戶人家,勢單力薄。姜族男子“哀兵必勝”,后溝人怕他們砸了姬發(fā)家,順勢過來砸二小家,早集了族中老少男子守在二小家門口,一面派人去打探姜、姬兩族戰(zhàn)況。得知姬族只派了一個女子應(yīng)戰(zhàn),二小爹差點沒嚇?biāo)罋獐偅袅R著姬族男子盡“孬種”,且把對春燕的怨恨惱怒收起,忙派人去向她娘家求助:“好也罷,歹也罷,這日子總是他女兒的日子!”
平靜的武家山莊,在姬族派人來求助時,已一片混亂了。族人發(fā)生了莫大的分裂,校長族系、二春外家族系、春燕娘家族系,各招人馬,慌張出村。春燕娘家男子去了后溝,另兩族系則陸續(xù)趕往中山村里。得知姜、姬兩軍掛了“免戰(zhàn)牌”,各自的盟軍也就班師回營,解甲歸田了。后溝春燕娘家的兵團(tuán)駐扎不久,聽說中山無戰(zhàn)事,也便收兵拔營而去。最后,鬧個沸反盈天的,倒是小小的后溝村子。
?wèi)?zhàn)爭為財產(chǎn)而起,卻以為“公理”而終。世俗輿論的“公理”,自然在姬發(fā)媳婦一方,春燕則是被討伐的對象,眾矢之的。
結(jié)婚一個月不到,二小家院中間就隔了一道界墻,春燕和公婆分了家。她和二小也成天牛頭不對馬嘴,沒個好氣。二小受不了,出外去打工,已好幾個月沒回來了。這天早起,她是以給牛割草的名義,和姬發(fā)幽會的。鬧出了亂子,姬、姜、武、劉四族人來馬去,亂紛紛一片,她倒沒事人似的,只管在地里割草。
四族人散塵消,婆婆想起了那喪門星春燕,倒喜上心來。山里古俗,男人對女人不忠,不過是白璧微瑕,瑕不掩瑜,同族人并不在乎,常一笑了之。女人娘家族人來興師問罪,同族人還起而保護(hù)那花心腸的男子。女人不貞,則了不得,娘家族人覺得她丟盡了自己的臉面,任婆家處置,不聞不問,真是“嫁出去的女,潑出去的水”。早先婆家將這種女人或是點人燈,或是綁在大石上裝入麻袋里沉入水中,或是賣妓院,或是繩這頭拴在她腳上,繩那頭拴在馬上,漢子騎馬滿山奔,活活拖死。如今弄死人得償命,婆家不敢再這么做了,但山高皇帝遠(yuǎn),折磨折磨女人,一般無人追究。
恨透了春燕的婆婆,先盤腿坐在大門外木墩上叫板,拍腿打臉,痛哭流涕,要死不活,一聲聲道:“羞人咧,羞死人咧!”然后便教唆公公狠狠教訓(xùn)春燕一頓。公公本是個軟面情人,又有些怕春燕,只要兒子的家產(chǎn)無損,他便不想多事。只是不有所表示,似乎是他放縱兒媳在偷漢,眾人面前說不過去,加上婆婆的教唆,他便提了鞭子去地里打春燕。
春燕捆好草,彎腰背起,慢慢往回走著。不知道等待她的將是什么,她其實很緊張。遇一塊大石,她便把草捆靠在上面歇息,順便整理整理紛亂的思緒。突然肩上挨了一鞭子。她抬頭一看,是公公。老爺子還遵守“打人不打臉”的原則,又在她肩上抽了一下,抽得也不重,不過是做做樣子,吼:“斷我家龍脈,壞我家風(fēng)水的娼婦、姘頭,我叫你丟人現(xiàn)眼!”春燕站起,一把扯開衫襟,亮出雪白的胸脯,淫蕩地笑著道:“你家本來就娶了個娼婦么。老叫驢,你要嫖也行,給!”向公公逼去。公公大驚失色,只顧后退,不防腳下一絆,跌坐在地,臊得不敢抬頭,只喘粗氣。春燕掩住衫子,哭道:“我是娼婦、姘頭,你兒子是好男人。只知道三飽一倒,再就是要那個,要那個。他是好男人么?他是牲畜。我是個有情講趣致的女人,要的是男人的溫存。老爺子,你懂溫存么?你只懂掄鞭子抽牛跟女人,再懂啥?”哭著卻冷笑道,“我是娼婦,偏你們這號啥也不懂的男人想嫖沒門。”公公黯淡無光的眼睛流著淚,嘆:“你這是在害你哇!世事不是一個人的世事,我連老婆都管不住,還能管得住別人?我沒心收拾你,你小心著別人。不出這號事,你掙了些錢,比人活得強,人就早眼紅了,早想叫你活得不如人哩!出了這號事,你還是把尾巴夾住,少張狂為好!”悻悻而去。
公公既敗陣,婆婆更火冒三丈,老臉黑煞,頭上的幾根白發(fā)豎起,眼珠從眼皮凸出,道:“我家掏銀子錢買的她,由她的臊屁股往旁邊翹不成?”便揮著干枯的拳頭,用粗渾如男聲的嗓音,滿村一陣狂叫,糾集起族中的男子來,撲向春燕。春燕早就想到自己必挨幾場打。姜族的人沒有打她,已很慶幸了;本族人的打躲不過去,只好挺過去了。沒想那婆婆竟喊:“剝下她的妖皮來!”處于集體瘋狂狀態(tài)下的族人,真蠻橫地剝光了她的衣服。春燕羞恥至極,狂怒,抓破了婆婆的臉,咬下一個男人胳臂上的一塊肉來。她的狂怒,更使那些人野性大發(fā)。有人趕來一輛馬車。眾人把她扔上車。兩個男子,一個反扭著她雙手,一個提著她頭發(fā),把她提站起來。婆婆坐在車尾,頭發(fā)蓬亂,臉上的血橫一道豎一道,像個小丑,拍著手,聲嘶力竭喊:“來,快來看啊!她愛叫人這么看,都來看啊。想要她就要,她愛男人要。男人們,叫她趁愿吧!越多她越趁愿。把公狗、兒馬也牽來。只要是公的,她就愛。她天生是個賣屌貨!呸,狐貍精,臊羊尾巴!”
車在后溝村巷里轉(zhuǎn)過來又轉(zhuǎn)過去。全村轟動。男男女女齊出門來看,無不笑嘻嘻的。即便不野蠻,也滿臉麻木。春燕異于山里娘兒的風(fēng)流別致,早令那些蠻橫男子們垂涎三尺,可惜她從不正眼瞧他們。此刻他們抓緊機會,貪婪、流欲的眼光,放肆地射在她優(yōu)美的胴體上,一絲一毫也不放過,一點也不同情。春燕欲逃不得,欲哭無淚。也怪,她與姬發(fā)媳婦竟截然不同,受了這樣的奇恥大辱,心里一絲輕生的念頭也沒有。她就是熱愛生命、生活,為此她什么都能承受。她只是憤怒,怒不可遏,卻無法發(fā)怒。極度痛苦里,她只愿自身變成一枚炸彈,把這些愚昧野蠻、庸俗無聊的人,炸個粉身碎骨。她很可憐,卻覺得這些人更可憐。他們以為她無恥,難道他們就不無恥嗎?他們以為她是下三爛,難道他們就高尚嗎?固塬的山高,然而山里人活人的層次卻不高。文明,快些沖破大山的屏障,進(jìn)入山里人的生活吧!
春燕婆婆掄著鐵錘子,敲著個銅臉盆底子,不住吼叫:“看熱鬧咧!好熱鬧,快來看喲!”車在村巷來回轉(zhuǎn)了許久,便在村外打谷場上停下。打谷場上,十幾條漢子騎馬舉鞭,列為相對的兩列。春燕被揪著頭發(fā)拖下車,拋在這兩列男子之間。她蜷坐于地,頭抵著膝,腿夾得緊緊的;雖無力反抗,卻也絕不示弱,一滴淚也不落,一聲也不哭。
連離后溝村不遠(yuǎn)的中山村里的人,都來瞧熱鬧。人圍個水泄不通。能夠在這個小世界里驟起風(fēng)暴時力挽狂瀾的秀珍,舌退了來犯姬家的幾路人馬,便下山看姬發(fā)媳婦去了。教養(yǎng)出了一個又一個大學(xué)生的秀珍娘,聽到消息后忙趕了來。家窮,她過去根本在人前說不起話,連狗也敢欺她。如今仗著是“狀元”之母,她才擠到人前說:“‘有理走遍天下,無理寸步難行’,你們有理說理,這么作踐她,是犯法哩。快放了吧!”
春燕婆婆跳過去,往她臉上啐了一口道:“莫不成,你跟賊淫婦穿著一條褲子,她偷漢,你站崗放哨了?打,把這多嘴婆也打!”幾個姬家娘兒忙拉走了她,道:“嫂子不多事了,‘好漢不吃眼前虧’。劉家的人懲治劉家的媳婦,也跟咱們姬家無關(guān)?!毙阏淠锉緛砭陀行馇?,也就不敢多說了。還有幾個人想替春燕說說情,見“狀元”的娘都嚇住了,也閉口不言。眾怒難犯!
看熱鬧的人,被喝退了五六步,亮開場子。那兩列騎馬男子里,有一大漢馳馬到春燕身邊,雙手擎鞭把,掄圓鞭下死勁抽她一下,便馳入對面。對面行列里又有一大漢馳向她,如是不已。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看熱鬧的人,只傻乎乎地笑。婆婆則猙獰地笑喊:“瞧那賊淫婦,有多受活,呸!”
有個小孩子嚇哭了。年輕的母親正笑著,忽然收了笑容,抱著孩子避了開去。
春燕起初咬緊牙關(guān),一動不動。漸漸,她難以忍受了,發(fā)出低微的呻吟來,身體也在鞭子落下時痙攣著。突然,新鞭傷落在舊鞭傷上,疼痛刺心,她一聲慘叫,上身挺起,露出下陰。眾漢子大叫:“好,好么!”她忙手捂住下陰,又伏下了上身。眾漢子亢奮,鞭下更不留情。她再一次展開身時,有漢子亢奮得流著涎水,都低聲哼哼起來。終于,她顧不得羞恥了,身體展開再沒有收起,只在地上隨鞭子的落下機械地打著滾。精神也漸恍惚,最后昏厥了過去。
武春燕對這小世界無所保留地張開四肢,平躺于地。這小世界的殘酷,也借她的赤裸裸,暴露個赤裸裸了。
女人們無不被這殘酷野蠻震懾,為了表明自己不齒于做這種人,她們一個接一個,把唾沫吐在她身上。
那姬發(fā)媳婦并沒有傷著要緊處。送到鎮(zhèn)醫(yī)院后,縫合了傷口,她還鬧著要死要活。醫(yī)生給她注射了鎮(zhèn)靜藥,她才一無所知地躺在了病床上。校長夫婦聞訊趕來,聽秀珍爹說了原委,氣急敗壞的七嬤,二話不說,就狠抽了姬發(fā)幾大耳光,罵:“我養(yǎng)你一場,你就這么叫我跟著你風(fēng)光嗎?”姬發(fā)扭身出了病房門。老太婆又追了出來,聲音帶著惱火喚:“發(fā)子,發(fā)子!”姬發(fā)只走不停。老太婆的聲音凄涼、可憐起來:“發(fā)子,發(fā)子!”姬發(fā)停住了腳步。老太婆追上,死死抓住他的胳臂哭道:
“你走哪里去?難道也去死不成?你要死,先讓我死了吧!”
“我才不那么傻呢?!?/span>
“這才像我的孩子。做了見不得人的事,還要見人。只要人在,什么都會過去的。你媳婦可真是個傻子。人光是為自家活著嗎?她不顧肚里的孩子,連爹娘也不顧,就太忘恩負(fù)義了。我養(yǎng)大你不易,你要一時鉆了牛角尖,出個事兒,丟下我不說,難道連你那快出世的孩子也給我丟下不成?我老了,再養(yǎng)不大孩子咧。你要答應(yīng)我,不做那種短見事!”
姬發(fā)點了點頭,哭了起來。七嬤知道山里人撒起野來可怕,便把姬發(fā)藏了,自己與校長守著娘兒,等著姜家人來興師問罪。
姜家一行三人到時,替姬發(fā)擔(dān)著罪的校長夫婦,正對坐在病床邊嘆氣,忙站了起來。姜老爺子一見女兒真活著,嚇黑了的臉才有了紅色,坐在床邊撫著女兒,眼淚鼻涕,痛哭不已。校長叫來醫(yī)生,向他們說了傷情。父子仨聽說性命無妨,也就放下心來。兄弟倆一句都沒責(zé)怪校長夫婦。倒是姜老爺子,不干不凈罵了幾句。可惜他是看兒子臉色活人的,二春一聲斷喝,他就破怒為笑,又做起和事佬來。
七嬤大為感動,向二春道:“好孩子,難得你這么心軟。我養(yǎng)的那不要臉貨,是該教訓(xùn)。我求你,給他幾拳就行咧,不敢把他打殘了。你有不好,人把你打殘了,你娘咋受得了?可憐可憐我吧!”二春望著窗外,半晌又回頭看了看七嬤那滿頭花發(fā),才道:“這要看我妹子咋說。她心里窩的氣,總是要出的?!逼邒咧滥飪浩鋵嵤亲類奂Оl(fā)的,真要重打他,她會先不忍,便松了一口氣。
姜家人的到來,竟波瀾不驚,校長夫婦可真沒料到。不久,三姑也被人送來了。娘兒醒過來后,經(jīng)不住母親哭勸,也就不再尋死了,只是委屈地不肯說一句話。
昏死后的春燕,被扔回了她家的小炕。消息傳到武家,娘家的人竟無一來管,只道:“死了才好呢,把先人丟盡咧。”
七嬤得知,把娘兒丟給三姑和秀珍等,急回學(xué)校,叫上春燕的弟弟到家里說:“你姐姐是我眼皮底下長大的,我知道她。她不放在心上的人,一百個嫌棄她,她也不在乎。她最疼你,只要你不嫌棄她,她在這世上就有牽掛了?!佳詣儆诮鹱印@是十塊錢,拿去到街上買些營養(yǎng)品,快去跟你姐姐說:同那二小混過下去,又有什么大不了呢?身邊有個蠢人老說蠢話,就活不下去了嗎?忍著得了,權(quán)當(dāng)一個蒼蠅在身邊哼哼。忍不得,就干脆離開。哪里黃土不養(yǎng)人?丟臉不要緊,丟命要緊,反正不能死。姑嫂難處,我本要去,又怕發(fā)子媳婦知道了,跟我計較。你先去,我等著你的話。你姐姐要想不通,我也不管發(fā)子媳婦生氣了,親自上山去開導(dǎo)她。把你娘再叫上。你娘只是膽子小些,哪個娘不疼女兒?已經(jīng)鬧到這步了,還怕什么?叫你娘這些日子,天天守著你姐姐??烊?,快去!”剛打發(fā)走了春燕弟弟,秀珍就趕了過來,道:“看護(hù)嬸娘的人多,我還是回去吧!”望著七嬤只笑,似有什么話不好出口。七嬤一拍手道:“要錢不成?這有什么不好跟姑姑說的?”秀珍笑道:“大姑真是女孔明,料事如神!”老太婆道:“‘心誠則靈’。我在你身上心實,就把你摸透了。給自己花錢,你不是這個神氣,準(zhǔn)是給燕子花錢。對了,天熱,你怕她的傷感染,要給買些藥。我剛打發(fā)她兄弟去,倒忘了??炷蒙襄X去,快去!”
秀珍路近,先到了春燕家。后溝人見女大學(xué)生進(jìn)了那下三爛的門,大為詫異、好奇,議論紛紛。春燕婆婆耐不住,便進(jìn)去看個究竟。那時春燕還昏迷不醒,秀珍已給她擦洗了身子,正在上藥。老娘兒側(cè)身靠在房門框上,冷笑著,向秀珍叫起板來:“大姑娘真是個大好人啊!好得太過分,就叫人不敢信了,像是自己也有什么丑,拿好遮掩哩?!毙阏湎耄@號人論道理,只會越論越糊涂,不如以蠻嚇蠻,便板著臉說:“你敢往我身上潑臟水?你今天戰(zhàn)兒媳大獲全勝,乘勝也跟我對陣來了!我不是你兒媳,本家不管。我是中山的寶貝女大學(xué)生!后溝有多少人,中山有多少人,你惹得起我嗎?別叫我哭回中山去,說你欺負(fù)我了,你也跟兒媳一樣,讓人瞧熱鬧!”老娘兒真給嚇住了,忙道:“我不過白來看看,就張嘴亂說,真該打嘴!一家子還沒吃飯哩,我還是回去做飯要緊?!甭浠亩?。
不久,春燕母親和弟弟趕到。秀珍還沒進(jìn)家門,便回去給家里人打招呼。母親抱著傷痕累累的女兒哭了一場,又隔墻與春燕婆婆對罵起來。秀珍過來,才喝住了兩親家母。
春燕蘇醒后,秀珍和她母親、弟弟勸慰不盡。她慘笑道:“難得秀珍還看得起我!”
“我看得起你看不起你無關(guān)緊要,主要是你自己要看得起自己。”
“你們放心,我啥路都敢走,就是不走絕路?!?/span>
弟弟便回了學(xué)校,母親則留下來照顧她。
真是久在魚市,不知其臭。春燕事先已把山里人愚昧、野蠻設(shè)想到了她最不能容忍的地步,誰知所發(fā)生的遠(yuǎn)壞過了所設(shè)想的。她以為下手的無非是公婆和近族兄弟,誰知后溝平時和她說說笑笑的遠(yuǎn)族后生也下了手。而且是平時對她越有好感的后生,鞭抽越狠。似乎只有這樣,才可以證明他們與她無染。“身正不怕影子斜”,他們既清清白白的,還怕什么呢?唉,他們怕世俗輿論,世俗輿論也讓他們變可怕了!
春燕羞恥、痛苦到了極點,“物極必反”,反不知羞恥、痛苦了。“樹怕揭破皮,人怕揭破臉”,最可怕的事情既已發(fā)生,最大的痛苦既已忍受,偷偷摸摸,提心吊膽,不敢見人的事既已公開化,倒也好,她就不必再顧這個忌那個了,該怎樣還怎樣。壞事常變好事,姬發(fā)知道了她為他所受的罪,說不定會豁出來,她反堂堂正正成了他的女人。這遭遇,只會加重她在他心中的砝碼。時間老人,總是在不斷地顛倒著乾坤。等她成了姬家的女主人,天長日久,傷害過她的人,看不慣她的人,又會恢復(fù)對她的尊重的。她靜等著事態(tài)的繼續(xù)發(fā)展。
武春燕躺在炕上,身如火炙,心卻變得輕松、豁朗了。
然而,事態(tài)并沒有按她的意志繼續(xù)發(fā)展。許多不確定因素,在不停改變著事態(tài)發(fā)展的方向。
多日之后,娘兒離開鎮(zhèn)醫(yī)院,回到了姜家。舉家圍著娘兒,在商議她的去從問題。
二春道:“依我,妹妹跟那臭小子好離好散吧,另找一個老實可靠的。你倆脾氣不投,這事過去了,日后還會有事。妹妹又是個絕戶脾氣,我只怕有個三長兩短。平順第一!”老爺子笑道:“老實不是可靠,老實是跟個死人樣,女人沒法跟他玩。我看發(fā)子好,跟我年輕時一樣,人俊爽精靈。說離就離,你娘當(dāng)初要離了我,另找個又丑又老實的男人,生下你們能這么又俊朗又聰明嗎?花心不怕,旁的女人跟他總是偷雞摸狗,你妹子跟他總是正頭夫妻?!?/span>
“只會念‘花心經(jīng)’,老不知羞!就這還去人家鬧,說人要勝人哩。”
“要說花心,我跟發(fā)子真誰不說誰。我是只當(dāng)你妹子歿了,才恨不得宰了他。哪個男人不花心?你背地里怕也有相好的女人,只是你比我跟發(fā)子機靈,沒人抓住把柄罷了?!?/span>
“這老東西,一世界的清水他都能用‘花心經(jīng)’攪渾。咋叫人敬你哩?”
“你兒子在跟前哩。你不敬爹,小心他也不敬你!”
娘兒道:“爹,你別把我哥當(dāng)蒙羞布,扯來給你跟發(fā)子蓋臉。我哥不是那號人!哥,你也敬爹些。爹總是生身養(yǎng)命的爹么!”老爺子嘖嘖道:“還是女兒知爹,難怪爹偏心你?!龉偎菊f散,遇婚事說和’,爹最通情達(dá)理。聽爹話:別再說離婚的話了,回去跟發(fā)子好好過日子吧!等有了兒子,養(yǎng)成大小伙子了,就跟你哥替你娘管我一樣,發(fā)子不用旁人管,兒子一管一個準(zhǔn)?!倍郝犃嗣米拥脑挘静幌朐賹Ω赣H不客氣,可是一聽他的話,就忍不住了,道:“驢不知臉長!不是爹,我早一巴掌打過去了。你還通情達(dá)理?你通的情,我通不了。你達(dá)的理,我聽了只想打,給那滿是理的嘴塞豬屎。那就不是嘴,是上尻子,只會噴糞。好妹妹,你的日后,還是你定吧!”
娘兒在醫(yī)院的時候,就已暗定了主意。她恨死了春燕。都說春燕是大本事,她無能,她不服氣。那個男人最后屬于誰,誰才真有本事。她倒要和女強人武春燕過過招,不見得招架不住的,就是她。于是道:“要離婚,早離了,犯得上去死?我就是個不興時的女人,死隨便,離婚不隨便,活是他家的人,死是他家的鬼!”老爺子痛叫“好”,道:“是個節(jié)烈女子!”
二春撿起炕邊的雞毛撣子,就朝父親飛去。老爺子躲了個輕快,雞毛撣子打在了身后的大春臉上。老爺子叫:“大春,打,給我把你兄弟打。他眼里還有爹和你這個當(dāng)哥的嗎?”大春瞪了他一眼道:“趁早閉住你那臭嘴,只聽旁人說!”
二春道:“嘴里不知裝進(jìn)去多少糧食了,就是吐不出一句人話來。好個屁!好,你怎么不節(jié)烈,發(fā)子怎么不節(jié)烈,單要女子節(jié)烈?不是我說你,妹妹,你也太有氣性沒心胸了。這都是當(dāng)初家窮為哥哥念書,你沒念書招的。二十世紀(jì)八十年代了,你還滿腦子老戲土曲上做女人的那一套!人家城里的夫妻,和不來,就好說好量協(xié)議離婚哩。你倒把離婚比命還看得大!這一回萬一要把小命丟了,吃虧的只是你,傷心的也只是這些連骨帶肉的親人。害不了別人個啥,發(fā)子照樣娶個比你好的女人。讓旁人不怕死去吧!我自己的妹妹,不怕活才好!”老爺子深以為許,點頭道:“是你二哥的話,爹又胡說八道了。節(jié)烈好個屁!我女兒在人世活著,就是天大的好事。要是離了婚好活,就聽你二哥的話,離了他,好好活你的吧!”二春笑道:“到底說人話了!”老爺子得意地說:“就這,你大哥還在后面戳我,不叫我說哩?!?/span>
娘兒落淚道:“你們別說話了!誰要你妹妹一個心眼死在他身上呢?我死也不離他家。”二春嘆道:“你心死在了他身上,他對你沒心,三天兩頭亂鉆女人怎么辦?要不,我把那臭小子揍一頓,不會揍殘的,就像當(dāng)初揍咱們這不長進(jìn)的爹一樣,說不定他就安分了?!崩蠣斪右幌伦优ぶ^,噘著嘴,脖子上板筋抽老高,似一個不服馴又不敢反抗的半大孩子。娘兒道:“他不認(rèn)揍哩。一揍,他心就扯平了,我不離婚,他非鬧著離不可。不揍,他心里還對我有些愧意。多虧哥沒砸那家,要砸了,沒準(zhǔn)他跟那賤女人要遠(yuǎn)走高飛哩。得慢慢收攏他的心。哥,為著妹子,你就給他留些長頭吧!”
老爺子道:“還是女兒會想事。當(dāng)初你兩個哥哥揍了我,至今我心里還窩著一塊子哩。多虧是兒子,我打掉牙咽肚里了,要是你舅舅,我賭氣也不跟你娘過這日子。好閨女,當(dāng)年雖說家窮,可錢由著我花。如今富了,不缺吃喝穿戴,就是你哥只給你娘多余錢,不肯給我。他不揍我,我也鉆不上女人了。沒有錢干著急!”二春又氣又可笑,白了父親一眼道:“當(dāng)初你要把鉆野女人的錢省下,供妹妹上學(xué),妹妹有今日么?哼,還張口閉口疼妹妹哩,疼個屁,‘沒有家鬼,送不走家人’!既這樣,我們也就不強逼妹妹了。等把孩子拉扯下,只怕就把那臭小子拉扯住了。就跟娘一樣,孩子也就把妹妹拉扯在這世上了。我們只要妹妹永在這世上!”
姬發(fā)和春燕當(dāng)時既沒有鉆牛角尖兒,按他倆平常的性情,七嬤覺不會再出什么性命大事了。她只擔(dān)憂姬發(fā)媳婦。
雖說在眾人的勸解下,姬發(fā)媳婦不再尋死要活了,但事情還沒有到結(jié)局。如果姬發(fā)執(zhí)意要跟春燕過,誰知她會怎么樣呢。反正七嬤明白,那娘兒是死活也丟不下姬發(fā)的。想來想去,老太婆覺得只能對癥下藥:逼姬發(fā)不許離婚;勸娘兒離婚。
兩口子離婚還是過下去,都不是最重要的,對這老太婆來說,最重要的是結(jié)局雙方都能接受。怕有個萬一,校長夫婦讓姬楊爹先照管著山中家里,而把姬發(fā)留在了他們身邊。
事情怎樣了局,他們也沒有跟姬發(fā)說,讓他先冷靜冷靜。
事發(fā)之前,姬發(fā)原已準(zhǔn)備公開向娘兒提出離婚,不想娘兒不惜一死,他倒震驚了,不敢再把這話說出口。得知春燕為他蒙受了那么大的恥辱,他又對她懷著深深的負(fù)罪感。兩個女子,他不知抉誰擇何,成天茶飯不香,心亂如麻,像得了抑郁癥。
這日,二春來到鎮(zhèn)中,因不愿見姬發(fā),讓人把七嬤從家中叫出,同來到校長辦公室,苦笑道:“沒想到,事情倒落到我來求你們了。我妹子想回姬家,又拉不下臉。呆在娘家,又怕事拖涼了,發(fā)子和春燕真走到一塊兒。你們發(fā)子,到底對我妹子還有心沒有?要有,就把她接回去,給她個臺階下吧!”七嬤道:“他要真對你妹子沒心了,咱們扭也把他倆強扭不到一起。他要還有一點點心,今個倉促,后天就接人回家。你沒打他,嬤子就謝你不盡了。你扮紅臉,嬤子就扮黑臉吧!”二春嘆道:“婚姻,婚姻,昏昏沉沉。誰能像你們老兩口這么好呢?我爹和娘,還不是昏昏沉沉湊合到頭了嗎?后天一準(zhǔn)來接人吧!我妹子的脾氣,我拿她也沒辦法?!?/span>
校長也弄不清姬發(fā)到底是做人不負(fù)責(zé)任,還是對他媳婦真沒了感情。這日吃過午飯,老夫子便道:“我沒有逼你的意思,只是想問問這件事,你考慮怎么了結(jié)?”姬發(fā)道:“我不知道?!闭f著便要抽煙。七嬤打掉他手里的煙道:“小小年紀(jì),就慣下了煙酒色的毛病。你姐夫一輩子抽過煙么?也沒叫自家在人前抬不起頭的毛病。趁早給我把這些毛病改了。還有什么要想的?把你媳婦接回家,好好過日子吧。想結(jié)婚就結(jié)婚,想離婚就離婚,把過日子當(dāng)逛家家了?要說她疑心大,你沒這毛病,她哪來那毛病?難道她疑錯了?我咋不疑你姐夫?”校長道:“要抽就讓他抽一根吧!”姬發(fā)望望這個,又望望那個,抽煙也前怕狼后怕虎的,無所適從。
校長又道:“我不是完人,也一身毛病,別讓孩子什么都效仿我。男人都我這個樣子,這世界不太單調(diào)乏味了?發(fā)子的事情,還是讓他決定吧。如果他確實對他媳婦沒有感情了,還是離婚為好。發(fā)子,你先說你對她是不是沒有感情了?”姬發(fā)沉重地低下頭,搔著頭發(fā),半晌道:“我說不清?!?/span>
校長冷笑道:“說不清,就是對她還有感情了?!眳柭暤溃皩λ懈星?,又和別的女人私通,你算怎么回事?”七嬤雖怕打出了事,但一聽這話,氣便不打一處來,吼:“打!你從來舍不得打他。你不打掉他的邪勁,人家會把他的邪筋抽了的?!?/span>
校長道:“別動不動就喊打,他成過街老鼠了?天大的事,他也是我們的孩子。說孩子又成年人了,有了人格、尊嚴(yán),人前我都不忍重說他一句。這是私下,發(fā)子,我不得不跟你這么說話。你媳婦這一回要丟了命呢?春燕要受不了羞辱,尋了短見呢?你一輩子,手里有害的人命,能安生嗎?我不是完人,你也不是完人,怎么能要求你媳婦沒有一點毛病呢?待人寬,律己嚴(yán),才能長處相安。你要容忍不了你媳婦的毛病,換十個女人,你也是散十回伙。既對你媳婦有感情,離婚這話就不要輕易說。這樣吧,你去姜家,少不了挨罵,弄不好還要挨揍。我給老爹捎個話,我們老臉老面的去接。你媳婦要不愿回去,再說離婚。”姬發(fā)仍不知如何是好,只低頭一言不發(fā)。
兩日后,姬老人、校長夫婦便去姜家接姬發(fā)媳婦。姬發(fā)則心事重重地回到了中山家中。望著完好無損的家,回想著他從武宜回來那段甜蜜的日子,少年落淚了。他想,如果那樣的日子永不會再回來,娘兒對他只是猜忌重重,只是以怨恨來折磨他,那她今天最好不要回來。讓她唾棄他吧,讓“離婚”二字從她口里出來,他內(nèi)心就能平衡些。
姜老爺子最怕女兒再進(jìn)不了婆家門,那才是他覺丟臉的事,所以幾夜沒有睡好,眼泡像紅透了的辣角。一見親家提著重禮進(jìn)了門,他就笑逐顏開,趿鞋小跑著迎了出去。八姨正在姜家,氣得說:“我外甥女再沒人要了,瞧他那低眉下眼樣!”進(jìn)了屋,姜老爺子親熱話說不完,八姨卻森著臉。七嬤禮問了她一句,她也半答不答的。
二春私下去求校長夫婦的事,家里人并不知道。他故意禮節(jié)怠慢,不沏茶,也不遞煙,好給妹妹扶扶臉。
三姑心里不是味,托病不見客。八姨便替姐姐狠狠數(shù)落了姬老人他們一頓管教不嚴(yán)之罪。七嬤準(zhǔn)備當(dāng)著娘兒,好好數(shù)落一場姬發(fā),給她扶扶臉。但姬發(fā)不在跟前,老太婆便不肯回護(hù)娘兒。要不她越委屈,回去后仍會對姬發(fā)橫挑鼻子豎挑眼,日子還是不好過。老太婆也要她問心有愧,于是認(rèn)罪不低頭,反派了娘兒一堆不是,竟道:“我看你們還是好離好散吧!這一回沒出人命大事,回去你還對他疑個不完,下一回就難保不出人命大事了?!?/span>
娘兒恐懼。姜老爺子大怒,破口大罵起了七嬤。二春知七嬤的用意,喝住了父親。娘兒只得哭道:“只要他這一回收了心,既往不咎,日后我也不疑他了?!?/span>
姜老爺子到底心虛,怕這姬家的當(dāng)家婆“休”了女兒,怒也不敢太怒,且趕忙轉(zhuǎn)怒為笑了,千親家母不錯萬女兒有錯,還一個勁替姬發(fā)開脫罪責(zé),只催促女兒回姬家。武七嬤便一揮手說:“我姬家的門,不是誰想進(jìn)就進(jìn)想出就出的。你女兒非還要進(jìn)我家門不可,從今往后,什么話也不提,好好過日子?;匕?/span>!”
娘兒委委屈屈的,又不敢錯過了這個臺階,放聲大哭了一場,也就上了手扶。二春開車,姜老爺子、八姨、大春、嫂嫂們也上了車,送娘兒回家。姜老爺子一條白布攔腰系著黑褲衫,旱煙鍋別在白布腰帶上,繡著花的煙荷包,一路風(fēng)流地?fù)u蕩不停。
姬家門前那大柿樹已在望了。娘兒淚落連珠,心頭涌上了多少不甘,多少無奈。姜老爺子勸道:“閨女,想開些。誰說自家正經(jīng),那是給雞在戴按眼哩。是男人,誰不吃著碗里的,看著鍋里的?你總是發(fā)子的正經(jīng)主家女人。他跟旁的女人,那是牙狗叫春哩。狗么,只要在外面把那一泡臊水子放了,尾巴往腿根一夾,就溜回家來咧。”八姨像吃了變味的菜,只覺惡心,啐了好幾口,道:“你真是條狗,就改不了吃屎??上氵@狗毬只會虛晃,老得不行咧,使不得了?!逼邒咭埠吡艘宦暤溃骸笆郎夏挠羞@號當(dāng)?shù)?/span>?他八姨,你干脆把你那花白頭發(fā)也燙幾個卷子,好叫你這心術(shù)不正的姐夫多瞧幾眼。呸,老東西,嘴叫鬼掰住了,盡說鬼話!”
姜老爺子氣哼哼的,提了提褲子,和兩個老娘兒爭長論短起來。二春也不回頭看,只憑父親的聲音,抽下褲腰皮帶一掄,“啪”的一聲,帶鞘正好打在姜老爺子嘴皮上。老爺子只顧吸溜嘴皮,任兩個老娘兒怎么罵,他也不還口。
姬發(fā)正躺在炕上抽煙,聽見大門外響起了手扶聲,一下子坐了起來,五內(nèi)鼎沸。娘兒還是回來了!既回來,他就得和她繼續(xù)做夫妻。她沒有真正失去他,春燕也沒有真正得到他。他對娘兒的愧疚,因她的歸來而扯平了。反之,對春燕則加倍感到愧疚,因為這等于給了春燕一個更大的傷害。他沒有出迎,簡直不愿面對這個現(xiàn)實。
不管怎么說,娘兒勤苦持家,對丈夫忠貞不貳,大節(jié)無錯,姬發(fā)卻失了大節(jié)。姜家人未當(dāng)面指責(zé)姬發(fā)一句,七嬤卻當(dāng)面指責(zé)了娘兒,于情于理,都不公道。主家婆七嬤,這陣得唱唱黑臉,給給自家人些顏色了。一進(jìn)門,她就在石桌上放了一條鞣皮長鞭,石桌旁放了一把椅子、一條長凳、幾把小杌子。草草設(shè)上“公堂”,準(zhǔn)備審判世代嚴(yán)正做人的姬家那反叛了。不過是做做過程,平平姜家人——特別是娘兒——的氣。其實她很不情愿,覺得這是畫蛇添足,多此一舉。她倒愿意把娘兒接回來就了事,讓小夫妻私下慢慢好去。不過那樣這事的了結(jié)就說不過去,眾人會覺她只偏心自己的孩子。
姜老爺子不用客氣,擺出姜家主家人的譜兒,咳嗽兩聲,扯了扯衣襟,正襟危坐在椅子上。七嬤請八姨坐長凳,八姨忙讓姬老人。姬老人道:“愧對親家,不敢坐?!卑艘逃肿屝iL。校長見老泰山不敢落座,也只好站著。八姨就坐了上去。七嬤又請大春他們坐小杌子。年輕人見姬老人、校長不坐,也只肯站著。七嬤便把娘兒按坐在長凳上。娘兒側(cè)身伏在八姨懷里,泣了起來。八姨撫著她的頭發(fā),哄勸不已。坐在屋里炕沿上的姬發(fā)從門里瞥見,生出一種逆反心理來,從鼻孔里哼了一聲。
武七嬤穿整潔的銀灰色大襟衫、黑褲。霜髻挽個端正得一絲不茍。白白的臉皮上,只有皺紋,不見老人斑。多日沒有睡好,眼睛里布滿血絲。兩手抱腹,立在凳邊,威風(fēng)凜凜,喝道:“鬼,你給我滾出來!”
姬發(fā)兩手插在褲袋里,嘴角叼著支煙走了出來,不看眾人,只看大門。七嬤大怒,直瞅瞅瞪了他半晌,厲聲道:“洋毬不睬的,嘴角角煙根根咂的,你是做了光宗耀祖的事了,在給這些人擺功勞不成?你看著我!”姬發(fā)并不看她。姜老爺子道:“你人老珠黃的,看什么意思?人家是在看大門前有沒有二小的女人路過哩,她可是個小美人!”啐到校長面前道,“好個教書先生,教出了這種小子,好教,真好教!”
七嬤給娘兒個臺階下,還得姬發(fā)給她個臺階下,他這分明是不給七嬤臺階下了。老太婆氣得只喘粗氣。娘兒抬起頭來哭道:“當(dāng)著眾人,大姐問問你兄弟,他那樣待我,是我在這家里哪一處錯了?我日后好知錯改錯?!奔Оl(fā)偏是個吃軟不吃硬的,聽她說得可憐,不由回頭看了她一眼。只見她雙目紅腫,臉色蠟黃,脖子上還包著白紗布,可憐楚楚的,心有些動了,低下了頭。
七嬤多少威也無心再發(fā),只想趕快收場,嘆了一口氣道:“你媳婦我看還賢良。‘表壯不如里壯’,‘妻賢夫無橫禍’,有她,我對你也放心些。再說論模樣,天上掉下來的一般,你還不配哩。過去了的事,是話不提。你只當(dāng)著我們,現(xiàn)場當(dāng)面,給你媳婦跪下認(rèn)個錯兒,從此跟她一心一意過日子,我們也就饒過你了?!奔Оl(fā)動了幾下牛仔褲裹得緊緊的腿,吐掉口里的那支煙,挺著頭道:“等送你到地里去的時候,我再下跪吧!我這膝頭,除過生我的,便只肯跪養(yǎng)我的?!?/span>
姜老爺子眨巴著貓眼譏嘲道:“嘖嘖,武家七嬤跟老灰狼一樣,還威名在外哩。原來是個飯桶,連自家孩子都管不下?!卑艘谭怂谎壅f:“你吃臭雞蛋了,嘴咋這么臭?”
七嬤身子團(tuán)團(tuán)亂顫,顫聲道:“這么說,你對我還有情義?我的話,你都不聽,還有什么情義?”姬發(fā)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道:“也別說我對你有情義,我最是個無情無義的。你當(dāng)初不養(yǎng)我,讓我餓死才好哩,這世上就少一個無情無義的人了!”
七嬤干噎半晌,才哭道:“真是‘養(yǎng)男養(yǎng)罪,養(yǎng)女養(yǎng)淚’,我養(yǎng)你倒養(yǎng)成罪人了!好,好,你不給她跪,我這罪人給你下跪。”還沒跪下去,二春早搶過一步拉住了。姬發(fā)冷笑道:“膝頭在你腿上,愛跪只管跪,跪也白跪。少跟我來這一套,我不是吃屎長大的。”姜老爺子憤然離座,指著姬發(fā),聲色俱厲道:“你不是吃屎長大的,是吃這武家七嬤奶長大的。說人得勝人,我不勝人,一說人舌頭就直打卷卷,只是我由不得要說你。你咋敢跟她這樣說話?公正為德。天地良心,武家七嬤在這固塬一輩子,最有德性,最公正,難道她的話還有錯了的么?”
七嬤抖著手提起皮鞭來道:“養(yǎng)你養(yǎng)出了罪,我今索性打死你,就把這罪債一了百了咧。”鞭子舉到半空,卻遲遲落不下來。姜老爺子道:“發(fā)子,快回話呀!老嫂,算咧算咧!”姬發(fā)只挺著頭。二春道:“妹妹,回咱家吧!他連吃誰的奶都忘了,你在這家還能呆出個啥好終了來?”
七嬤閉上眼睛,狠了狠心,一鞭抽下,絕不偷力。姬發(fā)穿的是短袖汗衫,赤裸的胳臂上即刻起了一道紫痕。他疼得一掄胳臂吼:“我跟你記著。再抽,我就火了?!苯蠣斪訃@道:“從今看來,我的兩個兒子,千不好萬不好,跟他一比,還算是好兒子!哪里找不到個長胡子的?閨女,聽你哥的話,回吧!他跟吃奶的人都記仇,還有什么情義?”
姬老人忍了又忍,終于忍不住了,雷聲大嗓吼:“你敢點你大姐一指頭,我先跟你拼了。打,打死了大家眼凈耳凈。”七嬤哭道:“我養(yǎng)他養(yǎng)成他的仇人了,他還要打我!我今個叫他報仇!”咬緊牙關(guān),雙手抱鞭,狠命抽下。姬發(fā)疼得皺眉呻吟了一聲道:“輕點,看手疼。我記著數(shù)哩,兩下了。”七嬤越氣,道:“我叫你跟我記!”拼全力又抽了他一鞭。姬發(fā)瞪著她吼:“三下了。再打,就打出事來了。”
七嬤怎么打姬發(fā),都在情理之中。姬發(fā)輕輕打一下七嬤,就成大逆不道了。為人子者,豈可打母親?眾人必看不過眼,七嬤也必極傷心。校長忙奪了七嬤手中的鞭子,拉到一邊說:“別打了。真把他打出了事怎么辦?‘夫妻無隔夜仇’,把他媳婦接回來就是了,兩口子私下自會和好的。你倒擺下這陣勢,他抹不下臉,反越倔了?!逼邒咴缫鸦跀[這陣勢,但悔也晚了,像自己挨了打似的無力地歪著腦袋,頹然跪在姬老人面前,摟住他的腿哭道:“我對不住祖宗,管教出一個不是人的東西來了?!奔Ю先寺錅I道:“從今你就把這份心歇下吧。我沒有孫子。這家絕門了!我在山上,從今往后,就是個無牽無掛修行的道人了?!逼邒哂止蚺肋^去,向姜老爺子磕著頭說:“把你女兒帶回去吧!我不該到你家去求親,我把你的好女兒給害了?!?/span>
娘兒滿肚子委屈,見七嬤這樣,又老大不忍,忙離座跪地,摟住七嬤哭道:“娘,咱的親娘,這不怪你,只怪咱的命不好。”七嬤聽了,越傷心,放聲大悲。除過姬發(fā)硬忍住不落淚外,眾人都落下了淚。八姨見外甥女吞聲忍氣,不肯離那倔小子而去,這事總得有個收場;姬家人不好偏著姬發(fā)說話,姜家人沒有向姬發(fā)興師問罪就了不得了,沒有再遷就他的道理;自己雖說算姜家那邊人,但畢竟隔著一層,有些“外人”的意思,正好出面圓場,便強笑道:“一家沒在一家,家家有本難念的經(jīng)。發(fā)子一時管不住自身,惹出了這爛子來,說到底,他才二十剛剛過了幾天,還是個毛頭孩子。誰年輕沒個一差半錯?不怕年輕人有錯,就怕知錯不改。我看他也有些悔了。得饒且饒,得過且過。只要他日后好,過去了的就算咧。家家夫妻,都是狗臉親家,咬起來咬個不得開交,好了又好個如指甲縫里的肉一般。呼雷白雨一過去,又晴天亮日頭了。叫小兩口慢慢和氣,咱們走吧!你拉一堆,我提一串,事就沒完沒了咧!”校長也道:“每個人,終其生,都在塑造自己的形象,或丑,或美。發(fā)子,如果你并不想把你塑造成一個丑陋的形象,無論怎么說,這一回,都是你形象自我塑造中的一大敗筆。不管你們平常怎么鬧別扭,她沒有背叛你,是你背叛了她。她也沒有嫌你,回來了。你在她面前死不低頭認(rèn)錯,她仍不肯離你而去。誰是最在乎你的女人呢?就是她。人世炎涼,人世滄桑!想我‘老右’那陣,受夠整,挨盡批,人眼里不如一堆屎,我老婆沒有嫌棄過我。不管你成什么樣子,都不嫌棄你的人,才心里最有你。況且,你是以死把她求進(jìn)這家門的,可沒有為春燕去死,心里最在乎的難道不是她嗎?好了,我們不多說了。走吧!讓發(fā)子靜下心來好好想一想。”姬發(fā)表面上似乎仍無動于衷。
校長拉起七嬤,招呼了眾人一聲,大家便抬腳往外走去。娘兒跪地向校長夫婦磕了一個頭哭道:“姐夫、姐姐,我心里你們跟爹娘一樣親。他不記你們的恩,我是姬門里的媳婦,替姬家不敢忘你們的恩。我本想等送你們到地里去的時候,披麻戴孝,三跪六磕。如今我先給你們把頭磕了吧!他心里沒有了我,我也就等不到那陣了。我死也不走,死也要死在這姬家!”說著連連磕頭。校長忙回身拉住她道:“怎么這么想事?你要這么想事,我們怎么走?”姬發(fā)終于忍不住流下淚來,泣聲道:“走吧,你們走吧!我不會跟她離婚的。是我錯了。我回心轉(zhuǎn)意了。從今我見了春燕,正眼看也不看。難道還不成嗎?”
出了門,七嬤讓等一等她,便趕到秀珍家,叮囑她父女倆沒事常到那邊看看,以防小兩口又鬧起來。回來二春攙她上車時,想她到家,準(zhǔn)飯也吃不好,覺也睡不寧,過不上兩天,就會趕來看的,便道:“嬤子,少操些心吧!心都快操碎了?!逼邒咦宪嚕I道:“孩子,你娘老了,看著她些吧!天底下的娘都一樣:孩子小的時候,只說操心大了,給娶上媳婦,就歇下咧。沒想到,娶上媳婦,越事多,越歇不下了?!倍貉劢菨駶竦牡溃骸拔翼攼鄣模悄??!苯蠣斪硬患刀剩葱Φ溃骸暗湍?,我頂愛的也是娘。我跟發(fā)子一樣,從小不聽話,沒少惹娘生氣。唉,娘為我操心到死了!”
手扶轟鳴著開走了,七嬤不時回頭望著那門前有柿子樹的娘家。她覺夫妻感情不和的確是不幸,應(yīng)當(dāng)離婚??筛星楹茈y說,她真不知道,自己把那小兩口撮到一起,是他們的不幸,還是有幸,自己是做了壞事,還是做了好事。柿子樹看不見了,她不由自主又望了一眼后溝方向。春燕知道姬發(fā)夫妻又走到一起,將要怎么樣呢?老太婆也不知道春燕和姜家女子,哪個對姬發(fā)更合適。反正成全了這一個,就傷了那一個。唉,兩個女子,她一個也不愿傷啊!
人生,咋有這么多尷尬?
春燕躺在炕上,一遍又一遍猜想著姬發(fā)得知她蒙奇恥大辱后,將會是什么心理,將會有什么行動:他一定牽心萬分,說不定怕她想不通尋短見,半夜會翻墻進(jìn)來看她的。稍能掙扎著下炕,她就把母親逼了回去。母親呆在這里,姬發(fā)萬一來了反礙事。她獨自躲在屋里,激情如涌,好夢編織不斷?!吧岵坏猛?,打不著狼”,她相信姬發(fā)會和那女人分手,和她生活到一起的。她今日的含垢忍辱,將給來日的幸福蒙上一層更動人的色彩。每當(dāng)外面有聲響,她就心跳劇烈,眼睛閃閃發(fā)光地望著房門,盼姬發(fā)突然推門而入。那小子進(jìn)來后,肯定會露出虎牙來,負(fù)疚地向她微笑著;坐在炕沿上,把她攬入散發(fā)著男子漢體香的懷里,聽她訴苦,為她落淚。他的傾聽、眼淚、撫慰,無疑是愛情的催化劑、強心針,讓她不知有多激動。她怕就化在他懷里了??墒峭饷娴穆曧懸辉?,卻總無那少年的身影出現(xiàn)。失望里,她便打開錄音機,一遍又一遍地聽著一首相思曲:
總是在囈語里,
才敢叫你的名字。
總是在夢里,
才敢好好看你。
啊,愛人,
虛無里你最真。
是否今生,
我能擁有你?
如果答案是讓我的夢破碎,
就別給我答案;
讓我只活在夢里,
將青春耗竭,
將美貌憔悴。
與姜家女子的婚姻,讓姬發(fā)不得心靜氣和,沒想到欲擺脫更使他不得心靜氣和。他身與心都累了,懶得離婚。然而,夜里躺在炕上,身邊是姜家女子,腦海里卻總是春燕的衣光鬢影,情趣盎然的面龐。兩個女子,把這一個男子的心,割出了一道幽深的裂谷,谷里回蕩著悲涼之氣。
自那日七嬤他們離去后,娘兒便放棄了過去的恩恩怨怨,對姬發(fā)的生活照顧得極殷勤周到,說話也和顏悅色,柔聲慢氣的。他卻感情麻木,非但不親熱,連一句認(rèn)錯的話也沒有再向她說過。滴水穿石,時間磨人,只要他不鬧離婚,不跟春燕來往,娘兒等待著時間來改變他。
眾親友放心不下,校長夫婦、姜家的人隔三岔五就來看望,姬楊家的人也常過來串門。姬發(fā)卻疏遠(yuǎn)親友,難得搭理誰,甚至對他們老來十分厭煩。他更不愿見村里人,疏懶松垮,成天大門不出,只悶在炕上睡覺。娘兒怕他悶出病來,催他到地里散散。催一次兩次,他像沒聽見;催得多了,他便一副要光火的樣子。娘兒只好閉口不言了。
一個娘家與春燕同宗的后溝娘兒,那日曾當(dāng)著眾人面朝春燕身上啐過,這日卻趁著黃昏悄溜進(jìn)春燕家,告訴了她村中的傳言。傳言當(dāng)然是言過其實的,對春燕是幸災(zāi)樂禍的。據(jù)說武七嬤把娘兒接回姬家后,大發(fā)雌威。姬發(fā)嚇得跪在姜、姬兩家老人面前,只磕頭認(rèn)罪,發(fā)誓不跟他媳婦鬧離婚了。果真兩口子如今你疼我愛,和好如初了。
春燕驚駭莫名。她不相信,她不敢相信。她相信即便那樣,姬發(fā)也是身不由己,情不由衷。她還要進(jìn)攻。于是每日早起,她悄悄出門,在姬發(fā)到自家地里去必經(jīng)的路旁小林子里,等著他。多日之后的一個早起,姬發(fā)終于扛著鑊頭,心不在焉地下地來了。春燕滿懷熱望,兩腿軟抖著出了林子,靠在路邊的樹身上,淚眼巴巴地望著他??伤坎恍币暎瑥街蓖白咧?。她只得輕輕叫了聲“發(fā)子”。他的脊背,微微痙攣了幾下,沒有回頭,也沒有停步。
春燕對他的熱望,破滅了。婆家族人對她的傷害,到這陣才讓她最感痛楚。付出因沒有得到,而變得毫無意義。因毫無意義,婆家族人給她心里的舊傷,在姬發(fā)今日給她的新傷刺激下,迸破了。她的心血,在洶涌澎湃著,只要把心之堤沖垮,沖過喉嚨,沖出口來,怒濤滾滾地把這世界全卷成洪荒。她想撒野,像潑婦那樣跳著把最粗最臟的話,朝姬發(fā)的背影罵過去。可是她太知道姬發(fā)了,女人狂放可以,野蠻他卻敬而遠(yuǎn)之。她要以退為進(jìn)。縱不能進(jìn),也要保持她在他心目中好的形象。于是幽幽道:“這么看來,你真正愛的女人,不是我。跟我有一遭,是你一時走入了誤區(qū)。知道你不愛我,我心都碎了。我愛你!那天就是叫打死了,我也不悔。是我不自量力。誰叫我愛你呢?我沒有法子不愛你,死也愛你!”
姬發(fā)反感家里的那女子沒完沒了怨怨怪怪,這女子卻無怨無悔,只有無限幽情。他不由自主停住了腳步,想聽她傾訴,想好好撫慰她受傷的心,想對她說:“對不起,你是愛錯人了。他媽的姬發(fā)不過是一個任人踩的小螞蟻,你在心里從今也一腳把他踩死吧!不要愛他了,他不值你愛。”春燕呼吸幾乎停止??墒羌Оl(fā)沒有回頭,稍猶豫了一會兒便抬腳走了。既然不能給她愛,說什么都一錢不值。只要回頭,就是又一次在傷害她。讓她一次把心傷透吧!傷透了心,對他徹底冷了心,或者就不愛他了。對他無非分之愛,于她應(yīng)是莫大好事。
到了自家地頭,姬發(fā)像挨了一悶棍般,全身軟綿綿地伏倒在地,欲哭無淚。春燕則一回到家里,就像冰山崩塌般倒在炕上,整整一天,不吃不喝,一動不動。
到處遭人白眼的這山中世界,春燕呆著太難受了,得換個環(huán)境換個活法。她不忍讓二小空有老婆,一紙書把他召了回來,要求和他離婚。二小還是很愛春燕的,哭死哭活不肯離。最后拗不過她,才辦了離婚手續(xù)。春燕幾乎把所有財產(chǎn)給了二小,讓他另找一個看得起他的女人。
一個爽朗的初秋之夜,月亮剛剛上天,武春燕飄然而又悄然地出了后溝村子,無所留戀,頭也不回。她穿戴的是平常在山里穿戴不出的衣飾:白紋綢長裙,項掛項鏈,耳垂耳墜,手提坤包。散發(fā)著特別好聞的桂花香味的秀發(fā),用綴著米粒大珠子的絡(luò)子網(wǎng)著。絡(luò)子之大,秀發(fā)幾乎不受束縛,飄逸地垂在背上。
到了姬發(fā)家門前,望著那尚亮著燈的院落,她留戀不忍離去了。于是步入草地,狷傲地站在一棵樹下。月光襲身,女子美如玉樹臨風(fēng),又如嫦娥下月。
不知多久,空里出現(xiàn)了一片移動的紫云,像一只難看而巨大的蝙蝠,慢慢遮住了月亮。黑暗籠罩住了一切。就在這時,老車夫趕著那輛破馬車,出現(xiàn)在了曲曲折折的山路上。馬燈在車轅下忽閃忽閃的,只照亮了小小一片路面。路不平,車震蕩向前,剛剛沖出一塊子黑暗,又有一塊子黑暗來圍剿。車夫佝僂著背坐在轅板上,一往情深地吼著老掉牙的苦調(diào)兒:“哭也白哭咧,苦也白苦咧。兩手空扎,兩眼黑煞。留也沒處留,走也沒處走。死也死不得,活也活不得……鬼,眼睜睜,你把咱往火坑里推!”
苦調(diào)分明是老人的心聲,曲折表達(dá)著老人一生難以向人道的幽情隱私。這一方天地,人人有美中不足,處處有美中不足!
姬發(fā)家院里的燈光,在吼聲消失后,也消失了。幽靜、安祥的氣氛,籠罩著這小宅院。春燕想:風(fēng)暴過后,總是出奇地平靜,此刻姬發(fā)定與那女人恩愛有加了。想不到,以有本事著稱山里的她,在這場情爭中,竟是敗出局者。世界之大,眾生蕓蕓,誰是她可與之相悅、相知、相托的人呢?蒼天可撼,人心難動!
無限失落里,武春燕上了路。走走停停,十幾里山路,竟走了一夜。好在一路無人。
天向明時,路旁一個鎖在黑暗里的山村被釋放出來,有炊煙裊裊升起。那邊陡壁上,小小一塊地里,有漢子在揚鞭催牛耕作。車夫又回山了。馬拉著破車,信步而行。他目中無人,舉著嗩吶,在吹一個節(jié)奏緩慢、悠長、凄涼、落寞的曲子。春燕的心境,那美麗的凄涼,隨曲聲擴散了開來,無邊無際。唉,別了,炊煙繞梁,山歌晚唱!
她望著前方,另一個世界的新鮮感,便逐漸充盈了她的心。一首流行歌,也在她心際回蕩起來:
家鄉(xiāng)的夢,
既一腳踏破,
甩一甩頭發(fā),
就去遠(yuǎn)方。
遠(yuǎn)方天地遼闊,
的確給人以夢,
給人以幻想。
固塬鎮(zhèn)近在眼前了,她把脊梁堅強地挺個筆直,步子也堅定有力起來。既然她做不了姬發(fā)人生交響曲的主旋律,做做小插曲也好,就這么曲終人散也罷。但只要是她所愛,有機會還要追求。一切她都不會認(rèn)輸,大不了從頭再來。
早班車在鎮(zhèn)街口停了下來。她匆匆上車,剛落座,有人把一沓錢塞在她手里,便急急下車。她追到車門口,車門便“咔”一聲關(guān)住,車也開動了。武七嬤一面隨車小跑著,一面隔著車窗朝她喊:“閨女,錢到外面會有用處的,拿著吧!混不下去了,就回來,嬤子幫你在街上開個小店?!贝貉噤粶I下。
她本來給自己出外留了一千來元。但就在走的前一天,母親來看她。她不知道自己此一去,還能不能回來;若不能回來,母親的養(yǎng)育之恩就報答不上了。于是,她給了母親一千元,自己便剩了一百元不到。而武七嬤自把姜家女子接回姬家后,對不住春燕的心理便折磨得她坐臥不寧。主要是為讓自己心安一些,她便傾其所有,又借了些債,湊夠五千元,天天早起在這里等著。她知道春燕非走不可。五千元,對武七嬤是一筆巨款,對春燕也是一筆寶貴的啟動金。她原想,敗了,就死也不回固塬;成了,她還要回來,讓愛她的人恨她的人都知道知道,既是光宗耀祖,也是洗洗抹在她臉上的黑。正是靠了這筆錢,武春燕還將回故里,將又一次在固塬成為引人注目的人物。
感謝遼闊的黃土高原,為人間托出了武七嬤這樣一位偉大的母親!
春燕去了。多少年,多少代,卑瑣、庸俗、偏執(zhí)、愚昧,附在山人靈魂里,時不時就發(fā)作。一發(fā)作起來,像麻風(fēng)病一樣可怕、可惡。春燕終于把這一切,連同她所愛的男子,拋在身后了。然而,她所愛的男子,卻寸步難離這小世界,無法不始終直面這一切。
在大變革這巨大的、強有力的、萬能的“導(dǎo)演”下,姬發(fā)的人生,將是艱難搏擊的悲壯活劇?!澳昴隁q歲花相似,歲歲年年人不同”,在向自身和這小世界的野蠻愚昧開戰(zhàn)中,他的人生將亮點頻頻,將不斷改變自己,將成為視野開闊的山里人,將得到許多許多,但同時也將失去許多許多,甚至最后連至貴的生命也將失去。(第八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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