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2008年6月28日，新疆的烏孫山脈一個雨后的多云天氣。彼時距我們這批內(nèi)地來的援疆人，徹底結(jié)束在新疆的工作和生活，還剩下寶貴的4天。我們和同事顧先生一起，驅(qū)車翻過大山，從伊寧去大山的那一邊，中國天馬的故鄉(xiāng)昭蘇。“四方交泰，萬物昭蘇”，我們要在這邊陲最美的季節(jié)，循著伊犁河谷，越過天塹，直抵上游；穿過油菜花叢、蹚過薰衣草海，去瞻仰神往已久的絲綢古道上的夏塔神峰；我們要走向“弓月道”盡頭，朝拜漢家公主細君、解憂的烏孫故園，順便再神會一下那些帶著英雄滄桑血液、被漢武大帝譽為“天馬徠兮從西極。經(jīng)萬里兮歸有德”的汗血寶馬。

越野車在盤山公路上揚起灰塵，山路仿佛是邊塞人盤束的一根綿長腰帶。在這根腰帶急速加長的時候，有那么一瞬間，我癡情地望著窗外，忽然發(fā)現(xiàn)一個深深的山谷中，幾座氈房，一群牧民，幾匹被拴住的馬，一片閑適無限的小風(fēng)景。本來這也是一種尋常的新疆山村景象，可一匹馬特別的毛色，在并不明媚的天光下，倏然閃爍了一下。我感到心中一顫，立即被打動了。

為了這一顫，我讓司機把車子拐進了山谷，在無路可以行車的地方停住。然后我們徒步走了進去?？赡苁且箒碛觎F剛消盡，山谷里有些潮濕泥濘，腐土、馬糞和花草的酸澀氣味，混雜著向我們涌來。

我們徑自來到了“閃著”了我的那匹馬跟前。

我無法表述當時的好奇與喜悅。其實，在新疆，在伊犁，馬，并不稀奇，旅居生活的3年中，我也算是“閱馬無數(shù)”，但為什么不曾有過“審美疲勞”，尤其此時此刻，竟然激蕩起這般的異樣感覺？

它，并非特別高大，清秀、短耳、大眼，姿態(tài)足夠安靜。馬首俊朗，身材健碩、修長。它有一身鮮亮的灰白色皮毛，上面灑著淺棕的色粒子。它是色澤比較稀罕的良種天馬。

顯然，閃著我的，不僅是一匹好馬單純的身體美。在我凝視它的半個多小時內(nèi)，對我內(nèi)心沖擊最大的，是它始終專注地與我對視。我看見了它眼睛里的純良、仁厚與眷戀。萍水相逢，我不知道它的身世，只能溯源它的血脈，問及它遙遠的祖先，那些光輝的毛色下，堅強的蹄子所跨越的巨流與大漠，那些滾燙的皮肉和鋼鐵般的骨架中跳動著的忠誠與冒險的心臟。

我平視著這匹馬，我感覺我們的目光，像兩條打通的河流，帶著許多濕潤的情感，彼此流向?qū)Ψ降男撵`。我在某一瞬間按下了快門，使得今天可以隨時撫摸后來出版的新疆風(fēng)光攝影集《夢鄉(xiāng)》和新疆情感散文集《約定》里印刷的這雙眼睛。

拍攝、發(fā)表和偏愛這件馬的肖像作品，我天真地以為：若是緣，不管多么遙遠，多么陌生的距離，不管有多么邊，多么偏，多么僻，多么古遠，我和你，和他，和她，和它，生命和生命，故土與異鄉(xiāng)，今天和歷史，一定可以超越時空，跨越實體的任何形式，彼此到達。

當我離開那匹馬時，我輕輕地撫摸了一下它的鬃毛。我感到了它灼熱的體溫，向體外波動。

當天，我馬不停蹄，沿著山谷里的夏塔古道，一路去瞻仰夏塔神峰。一條古道，連接著兩個廣闊的世界。一座神峰，橫亙出兩側(cè)不一樣的雄奇。

下山來到昭蘇草原，暮色降臨，殘陽血紅，草尾搖曳，野花盡染。我們蹚過草海，走向那些矗立在草原深處的石人。我們找到了昭蘇石人中最著名的小洪納海石人。它的姿勢告訴我們，它手中曾經(jīng)持有某一種物件，據(jù)說是護衛(wèi)標識。我猜想，也許它護衛(wèi)的是公主的墓穴。江都漢家公主在這里生兒育女，傳宗接代，她們把青春血肉埋在邊疆，把精神血脈傳承給了邊疆兒女。我在草原的黃昏中，心里滿溢上來一些酸楚，一些自豪，待那酸楚和自豪漸漸隱退后，又慢慢涌動出一種親情的眷戀。是的，這幾位女子，十幾歲離開故土，解憂完成了全部使命，白發(fā)蒼蒼回到長安，不久歸土。而其他幾位公主和她們的隨從，把根扎在了這空曠遼遠的異鄉(xiāng)，生生地把“異鄉(xiāng)”做成了“家鄉(xiāng)”。

我的腦子里馬上閃現(xiàn)出白天瞻仰的夏塔神峰。它昂首高聳，坦然面對風(fēng)雪的洗禮，不用漫山遍野花草森林的襯托，而呈現(xiàn)出震撼人心的壯美。我對邊疆有了新的情愫與認識。

天高地曠，視莫能及，心卻可攀。我突然間對那匹馬，那些漢家公主，對所有的遙遠，生出更多的崇敬，甚至傾慕。同時，我慶幸自己騰出了一點生命，離開江海，遠走大漠，感受著蒼茫邊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