寧夏靈武白芨灘國家級自然保護區(qū)。資料圖片

一

寧夏靈武白芨灘國家級自然保護區(qū)位于毛烏蘇沙地邊緣，40年前，這里有一個形象的地名，叫大柳毛子沙窩。站在沙窩的核心地帶，舉目四望，滿眼都是漫漫黃沙。大大小小的沙丘連在一起，像一只巨大的動物，抖動著一身金色的皮毛，直著脖子目不斜視，伸出它的舌頭舔舐著前方的綠色。

20歲的王有德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就是吃力地推開窯洞的木門，清理昨夜門口悄悄堆積起來的沙子。多年來，他雖然和父輩們一樣，早就習慣了做這件必修課，但他心中卻多了和父輩們不一樣的想法。

堆積在門前、院落中的沙子日日清理，卻還是與日俱增。院子即使暫時干凈了，院子外的流沙卻漸漸堆成小丘，很多本來就弱小的小草和灌木都成了沙冢下的冤魂。如果繼續(xù)下去，這片供人們生存的綠洲，遲早要被沙漠吞入腹中，至于自己家的窯洞，也將毫無懸念地被沙丘埋葬。年輕的王有德手握鐵鍬站在自家門前，聽沙駕著風從頭頂飛過，發(fā)出刺耳的嘯叫，只覺得滿腔熱血裹挾著憤怒的情緒，一陣陣撞擊自己的胸膛。那時，他覺得必須做點什么了，雖然一時還沒想清楚究竟應(yīng)該怎么做。

其實，早在王有德出生前一年，1953年，寧夏就已經(jīng)在靈武市建立了白芨灘防沙林場，依托黃河西干渠開展了大規(guī)模的治沙行動。也許是冥冥中自有安排，一向?qū)χ紊秤兄鴣碜陨钐帥_動的王有德，1985年被任命為白芨灘防沙林場書記、場長，直接參與并領(lǐng)導治沙行動。那時，在這片依山傍水的沙漠邊緣已經(jīng)有整整一代人為治沙、固沙，阻止毛烏素沙地繼續(xù)向黃河靠近，獻出了青春年華和半生血汗。

當王有德真正以一個治沙帶頭人的身份站在沙丘之上，才發(fā)現(xiàn)人類面對的是一個如此強大卻不動聲色的勁敵。那家伙正以石頭的堅硬、流水的柔軟、風的靈活和恒星般執(zhí)著的意志在向前推進，步步為營地擠壓著整個生命系統(tǒng)的生存空間。要想制服它或阻止它前行的腳步，光靠人的雙手是不行的，必須總結(jié)和吸取前人治沙的經(jīng)驗和教訓，調(diào)動起生命系統(tǒng)的一切資源，聯(lián)合起來，各盡所能，共赴一場生命的征戰(zhàn)。

于是，一輪又一輪面向沙漠的“攻堅戰(zhàn)”全面展開。不僅在白芨灘，在中衛(wèi)，在寧夏，還在內(nèi)蒙古，在甘肅，在黃河幾字彎，在毛烏素沙地，在庫布其、烏蘭布和沙漠邊緣和腹地，成百上千個組織和項目紛紛啟動，人們紛紛行動起來，與水聯(lián)合、與草木聯(lián)合，“因地制宜，因水施策”“以水定綠，喬灌草結(jié)合”，對準7大強風蝕區(qū)、34個風沙口和3條主要沙塵暴路徑區(qū)，全面構(gòu)筑一道保衛(wèi)生命的綠色長城。白芨灘，不過是這場治沙戰(zhàn)役的一個戰(zhàn)區(qū)。

開始時，人們并沒有足夠的經(jīng)驗。只是靠著強烈的愿望和頑強的意志，一年年與沙、與沙漠做著艱苦的斗爭。春天來了，男人們戴上風鏡，女人們蒙上紗巾，扛著鍬，扛著鎬，擔著一桶桶比油還金貴的水，奔向沙丘，奔向人們認為可以讓那些小草生根發(fā)芽，可以讓小樹苗落腳成活的地方，刨出一個個土窩，澆上一桶桶祝福的水，再栽上一株株希望的小苗。人們從早干到晚，從春干到夏，灰頭土臉，筋疲力盡，總算可以歇歇了，就等著天上降下來雨水，澆綠一片青山。他們就連做夢都能夢見自己栽下的苗苗，在那片黃色之上豎起生命的旗幟。

如果趕上天公作美，一切夢想都不是夢想。一場及時雨澆下來，埋在土里的小苗就有十分之六七的成活機會?？墒?，這個年平均降水量不到200毫米的地域，十年甚至有九年會春旱。久旱之后，緊接著又是一場猛烈的沙塵，沙子如滔滔洪水，將企圖擋住它們前行腳步的一切障礙全部沖垮或吞沒。

然而，當春風再起，人們內(nèi)心的信念又一次如剛剛鉆出泥土的草芽，勃然而發(fā)。和往常一樣，人們又一次撲向沙漠。這一次，他們帶來了一種專門治沙的秘密武器——麥草，就是小麥割下麥穗后剩下的秸稈，雖然它們已經(jīng)失去生命，但卻有著綠色的魂魄，可以配合人類完成某種重要使命。人們把麥草切割成二尺多長的草段，一半埋進沙丘，一半露在地表，看上去如同一顆顆金色的釘子，釘在沙丘之上。麥草成行時，遠遠看過去，是一條金色的鎖鏈，鎖鏈一條條排列下來，有橫有豎，橫豎交叉，就變成了一張金色的大網(wǎng)，把整個沙丘罩住，讓它無法“流動”，無法輕易將網(wǎng)眼內(nèi)的草種和樹苗埋沒、吞噬。大網(wǎng)中的每一個網(wǎng)眼，人們稱之為一個“草方格”。

盡管如此，沙漠還是會靠著自己的巨大能量反擊人類，揮動無形之手一次又一次將人類的痕跡從沙丘上抹去。風是一個搖擺不定的投機分子，是沙漠的同謀，常常為虎作倀，要么把天上的云吹走，讓草種和樹苗干旱而死，要么充當沙子的坐騎或車輦，一次次將草方格以及人們播種在草方格里的希望踐踏個稀巴爛。

二

時光荏苒，前仆后繼的治沙人在與自然的相處中，在與沙漠的持續(xù)征戰(zhàn)中，在反復的勝利和失敗中積累了豐富經(jīng)驗。如今的人們，已不再墨守“一季造林，成活靠天”的成規(guī)，而是看天氣抓戰(zhàn)機，“三季造林，綜合施策”，什么時候能把草種活，能把樹栽活，就什么時候出擊治沙。

草方格相當于與沙漠對壘的軍事工事，每年從春天起，就可以不斷構(gòu)筑。草種和樹苗相當于征戰(zhàn)中最關(guān)鍵的彈藥。草種好辦，只要有水，最好是更為充沛、持續(xù)的雨水，隨時撒進沙里，隨時都可以發(fā)芽、生根，將沙踩在腳下。樹苗則需要靠低溫儲存技術(shù)讓它們一直保持休眠狀態(tài)，在雨季到來之時將它們喚醒，栽種在草方格內(nèi)，借助雨水的滋潤使它們迅速把根系扎向沙丘深處，像一根根柔韌的長釬，將沙丘釘在大地不得動彈。

沖鋒在前的往往是沙米草，種子一見水馬上發(fā)芽生根。它們不遺余力、不舍晝夜地瘋長，就是為了和沙漠賽跑，在沙地上的水分完全蒸發(fā)之前，完成自己的生命周期，扎穩(wěn)老根，為下一代的生存、生長打下基礎(chǔ)，同時在一個月內(nèi)將傳續(xù)基因的種子撒在地上。緊接著是最為頑強的沙拐棗，它們落地之后并不像其他植物那樣急于長個子，而是悄悄地向沙丘深處扎根。只要讓它們在沙丘上站穩(wěn)腳，它們就不太在乎沙漠地區(qū)的蒸發(fā)量，蒸發(fā)速度雖然快，但往往比不上它們根系向下伸展的速度。當它們的身高長到1米高時，根系已經(jīng)向下追著水分扎到了10米深。然后，是有“治沙女漢子”之稱的檸條，哪怕是干旱、嚴寒甚至鹽堿環(huán)境，它們都能咬著牙扎下自己的根系，不但長出高大的身軀，以身阻擋風沙的肆虐，還能在每年5月開出嬌艷的花朵。生命力絕對算強悍的貓頭刺，是荒漠生態(tài)系統(tǒng)中的主角，一旦登場，便到處都是它們纖細而頑強的身影，以至于荒漠都因為它們的存在而呈現(xiàn)出一片藍紫色的瑰麗景象。那是貓頭刺5月下旬開花時，它們要趕在6月結(jié)出自己的果實，并在雨季到來之前在沙漠上布下自己的后代。還有美麗頑強的“沙漠姑娘”花棒，它們是沙漠里愛美又樂觀的“娘子軍”，從5月到9月，它們手拉手、肩并肩共同抵御著風沙，將美麗的微笑綻放成粉紅色的花海。還有芨芨草、沙蘆葦、沙柳、檉柳、梭梭、楊柴、沙蒿……

當所有生命組成綠色聯(lián)盟，各盡其能，密切配合，從不同側(cè)面、不同時間點，以不同方式共同抗擊沙漠，沙漠的腳步便不得不停止或退卻下來，并一點點讓出它曾經(jīng)侵占的領(lǐng)地。60多年來，三代白芨灘治沙人累計完成治沙造林68萬畝，控制流沙近百萬畝。毛烏素沙地的南移和西擴被有效遏制，白芨灘保護區(qū)也以此成為“三北”工程精準治沙、科學治沙的樣板區(qū)。

作為白芨灘治沙戰(zhàn)役的重要組織者、參與者和見證者，王有德先后被授予“人民楷?！眹覙s譽稱號、“最美奮斗者”稱號等，并受到黨和國家領(lǐng)導人接見。但他并沒有因此以“治沙英雄”自居，也沒有產(chǎn)生功成名就和“船到碼頭車到站”的安逸心態(tài)。他知道，自己只是白芨灘人甚至千千萬萬治沙人的代表，過去的治沙經(jīng)歷不過是一篇文章的一個段落、一場無休無止戰(zhàn)役的短暫間隙，一切都在進行當中。因此，2014年退休后，他的治沙行動并沒有停止，開始二次創(chuàng)業(yè)，在寧夏銀川河東機場的東邊承包了荒灘區(qū)繼續(xù)防沙治沙，帶領(lǐng)大家在這里完成了1萬畝生態(tài)修復面積，植樹150多萬株，給蠢蠢欲動的沙漠釘上了150萬棵綠色的“釘子”。

三

如今，白芨灘自然保護區(qū)148萬畝的沙漠擁有了超過41%的森林覆蓋率，成功逼退沙漠20余公里，實現(xiàn)了真正的“人進沙退”。保護區(qū)內(nèi)，包括發(fā)菜、沙蘆草等53科170屬306種的野生植物以及黑鸛、大鴇、鳶、大天鵝、綠翅鴨、白琵鷺、獵隼等23目47科115種的野生動物，共同構(gòu)成了一個難能可貴的生態(tài)系統(tǒng)。

沙漠缺水，人們除了幫助植物們巧妙地等待和利用“天時”，還靠人類的智慧和力量，將黃河水引到沙漠，為植物們提供生命支持。沙漠缺少有機質(zhì)，無法為植物生長提供必要的營養(yǎng)，剛好黃河水中含有大量泥沙，日積月累的沉積讓植物們有了立足之“土”。同時，人們也在這里建起了一座座養(yǎng)殖場，源源不斷的糞肥為植物們的茁壯生長提供了養(yǎng)料。當然，也有一茬茬倒下去的植物將自己化作養(yǎng)料，為后代的生長存活打下了基礎(chǔ)。就這樣，歷經(jīng)數(shù)十年的積累，不毛之沙上硬生生堆積起20多厘米的耕種層。

如今，置身白芨灘自然保護區(qū)的核心區(qū)，已經(jīng)很少有人能記得大柳毛子沙窩這個舊稱，也難以想象昔日滿目黃沙的蒼涼景象。駐足放眼，但見一片生機盎然的景象。近處綠草如茵，有從外地引進的梅花鹿三兩為伍，在草地上自由覓食。這些只能在濕潤環(huán)境里生存的山野精靈，如今卻安然悠閑地在這片新綠洲上生活。人們懷著驚喜的心情競相與它們接近、嬉戲。草地上那些高大的棗樹和蘋果樹是第二代治沙人30年前栽下的，如今已經(jīng)結(jié)滿果實。從樹下走過的人們一伸手就能從樹上摘下一顆棕紅色的棗子，放在嘴里一嚼，甜絲絲的，完全感覺不到往昔歲月的苦澀。遠處的樹木高大蓊郁，成排成行，楊、柳、松、柏、檉柳……擋住了人們的視線，讓人看不到遠方的沙丘，也想不到這里就是曾經(jīng)的沙漠腹地。松林里，一頂頂潔白的帳篷帶來夏日的清涼，吸引遠方的客人來這里休閑、消暑?？腿酥胁粌H有慕名而來的普通游客，更有來自120多個國家和地區(qū)的政要和治沙專家。人們紛至沓來，親身體驗和見證荒漠沙丘演變?yōu)椤熬G水青山”之后給人們帶來的美好，同時也把這段沙漠中的綠色傳奇?zhèn)鞑サ剿拿姘朔健?/p>

滴灑了幾十年汗水的白芨灘人終于從自己親手締造的“綠水青山”中得到回報。白芨灘自然保護區(qū)在組織職工治沙的同時，不忘妥善處理“綠水青山”和“金山銀山”之間的關(guān)系，不忘人的發(fā)展和根本需求，堅持“拴心寧人、安居樂業(yè)”的民生方針，確定了“沙漠綠、職工富、場子活”的人性化目標，并配套出臺養(yǎng)殖補貼、經(jīng)果林收入補貼、治沙造林補貼、職工住房補貼、子女上學補貼等5項民生政策，促發(fā)展，促增收，反哺治沙。2023年，白芨灘上的治沙者人均收入突破10萬元，這讓我們欣慰地看到，世代治沙、為我們阻擋風沙的人，得到了應(yīng)得的回報。

現(xiàn)在，如果有一臺無人機從白芨灘核心區(qū)綠地起飛，升上500米高空向下俯瞰，收入眼簾的將是一幅層次分明的治沙戰(zhàn)略分布圖。黃河的東干渠依然是原來的東干渠，黃河水日夜不停地在干渠中蕩漾、流淌，那是大地上、沙漠邊的生命之源。正因為它的存在，大柳毛子沙窩才成為一片綠洲；綠洲外圍是近生活區(qū)喬灌混交林和沙地經(jīng)濟林交織的廣闊林帶，如同一道堅固的城墻或堅固的工事，將黃沙阻擋在核心生活區(qū)之外，讓它們不得越“雷池”半步。再往外，則是前沿沙生灌木林和沙生草本植物，它們將依托后方的綠色支撐，逐步擴大人類的治沙戰(zhàn)果，將綠色的生命線推向沙漠深處……

這是一個空間上的層次分布，更是一個時間上的漸變過程。無論是綠色向黃色的推進，還是黃色向綠色的浸淫，一米、一百米或一千米，都代表著時間的幅度，一年、兩年或三五年。只要時間沒有停息，這條黃與綠的邊界就不會停止向前或向后的擺動。也就是說，那場生命與非生命的領(lǐng)地之爭不會停息。我們之所以能夠在千里之外盡享濕潤、清新的空氣，是因為有人一直站在治沙前沿為我們頂著。（任林舉）